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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作者: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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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12 16:02: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酷儿 于 2016-12-12 08:03 编辑

2834.jpg

    书籍导读
    她是谁?他到底失去的是妻子还是女儿?
    大巴滚落山谷,杉田平介的生活跟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肉体遭受毁灭的妻子,灵魂寄居在11岁女儿体内。
    自此,杉田一家开始了奇妙的“秘密”生活……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3:49 | 显示全部楼层

    1
    事情发生前,没有任何预感。
    那天早上8点半,平介下了夜班,回到家中。进了只有4张半草席大小的卧室后,他马上打开了电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只是想知道昨天相扑比赛的结果。今年已经步入40岁的平介相信,今天也一定和之前的39年一样,是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与其说是他相信如此,倒不说这这已经是既定的轨道,比金字塔都难以撼动。
    因此,在更换电视频道时,他也从来想过画面中会出现什么令人吃惊的新闻。即便发生了什么引起舆论轰动的事件,那也一定和自己没有直接联系。
    有一个频道是他每次下夜班后必看的。那是个对文艺界丑闻、体育比赛结果、昨日要闻进行集中播报的频道,内容很浅,但是涉及面很广。担任节目主持的是个在家庭主妇中很有人气的播音员。对这个看起来像个面善的大叔的播音员,平介并不反感。
    但是,今天画面上出现的,并不是平日里播音员的笑脸,而是一个积雪的山地。看起来是在直升飞机上拍摄的。螺旋桨的声音几乎要盖过男记者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平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过他并不想详细了解事由。此刻他最想知道的是他所关注的力士赢了没有。他希望自己看好的这名力土今年能晋级横纲(横纲,相扑比赛中扭别最高的力士——译者注)。
    平介将胸口印有公司名的工作服用衣架挂在墙壁上,搓着双手来到了隔壁的厨房里。虽然已经3月中旬了,但是一天没生火,木质地板还是很凉的。他赶紧穿上了拖鞋,那是双印着郁金香图案的拖鞋。
    打开冰箱,在最中间那一层,有分别装着炸鸡块和土豆色拉的两个盘子。他将两个盘子都取了出来,把装着炸鸡块的放入了微波炉,定了时,按下加热钮。接下来,他将水壶加上水,坐在了火上。趁着等水开的空当,他从洗碗池中翻出一只碗,从碗柜抽屉里拿出一袋速溶大酱汤。扯开酱汤的口,他将大酱粉倒入碗中。除了拿出来的这些,冰箱里还有汉堡和炖牛肉。
    明天早饭就吃汉堡好了。他这就定下了第二天的早餐。
    平介在一家汽车零件加工厂的生产车间工作。一年前,他被提升为组长。在他的车间里,员工以组为单位,每组都是两周的白班过后连着一周的夜班,如此循环。这周轮到他们组上夜班了。
    虽然夜班打乱了生活节奏,让刚到40岁的平介也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但也并非一无是处。上夜班一来可以拿到补贴,二来可以和妻子,女儿一起吃饭。
    这一年,也就是1985年,和其他企业一样,平介的工厂经营状况也是出奇地好,生产量在稳步上升,设备投资也很旺盛。当然了,像平介这样身在第一线的人也变得忙碌不堪了。正常来说应该是5点半下班,但加班一两个小时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会加班3个小时。这样一来,加班费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甚至有时加班费比基本工资还多。
    但是,在工厂里待的时间长,就意味着在家待的时间短。平时回到家里经常是晚上九十点钟,平介因此很难和妻子直子、女儿藻奈美一起吃晚饭。
    如果是夜班的话,早上8点钟就能到家,正好赶上藻奈美吃早餐的时间。边和马上要升入小学6年级的独生爱女聊着天真的话题,边享受着妻子亲手做的饭菜,这对平介来说是一种无法取代的快乐。下夜班后的疲惫,在看到女儿的笑容后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也正因为如此。下夜班后一个人吃早餐让他觉得没有味道。这样无聊的早餐从今天起要持续3天,因为直子带着藻奈美回长野的娘家去了。她的堂兄病故了,她要赶回去参加堂兄的葬礼。由于之前就被告知他到了癌症晚期,将不久于人世,因此这也谈不上是突如其来的讣告。直子她们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新买了丧服。
    本来说好是她一个人去长野的,但就在快出发时,藻奈美忽然嚷着也要去。她说她想在那边滑雪。直子娘家附近有几家小型滑雪场,自打去年冬天第一次体验了滑雪后,藻奈美就彻底被滑雪的魅力给迷住了。
    女儿好不容易有了个春假,可是自己工作太忙,一直没能陪家人游玩。因此,对平介来说,这未尝不是个补偿的机会。于是他决定一个人忍受寂寞,让藻奈美和妻子一起去。再说,如果不让藻奈美去的话,自己上夜班时女儿就得一个人在家过夜,这也让他于心不忍。
    水开了。沏好了速落大酱汤,平介从微波炉里取出了已经加热好的炸鸡块。然后,他将早餐放在托盘上,端到了隔壁日式房间的矮脚饭桌上。今天吃的炸鸡块和土豆色拉、明天要吃的汉堡,后天要吃的炖牛肉,都是直子临走前给做好的。就连米饭,也是直子出发前为他做好了的,盛在保温瓶里,每天吃一部分就可以了。虽然米饭放在保温瓶里到了第三天头上定会变黄,但平介没有抱怨的资格。
    将饭菜在桌面上摆好之后,平介盘腿坐下来。他先是小啜了一口大酱汤,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将筷子伸向了炸鸡块。炸鸡块是直子的拿手菜之,也是自己的最爱。
    他一边享受着熟悉的味道,一边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画面中还是那个主持人在说着什么,但是,他脸上却不见了平日的笑容。看起来他的表情有些僵硬,神色有些紧张。平介对此还是没太在意,只是心不在焉地想着,有关昨天体育赛事的报道还没开始吧。往常他总是利用夜班中间的休息时间看电视,了解相扑比赛的结果,昨天赶巧没有看到。
    “接下来我们再来了解下现场的情况。山本,能听到吗?”
    主持人说完这句话后,画面被切换了,好像是刚才看到的积雪山区。一个穿着滑雪服的年轻男记者,表情僵硬地站在摄像机前。在他身后,有许多身着黑色防寒服的男子正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好的。这里是事故现场。目前,对乘客的搜救工作仍在进行中。截至目前,已经发现了47名乘客和两名司机。据长途汽车公司提供的消息,这辆车上共有53名乘客。因此还有6名乘客下落不明。”
    听到这里,平介终于想认真看画画了。长途汽车—是这个词牵住了他的心。即便如此,也谈不上强烈关注。他继续往嘴里送着土豆色拉。
    “山本,找到的乘客现在状况怎样呢?刚才你提到,有很多人已经不幸遇难。”
    “嗯,就目前得到的确认情况来看,包括发现的遗体在内,已经有26人死亡。剩下的乘客都已经被送进了当地的医院。”现场记者一边看着记录一边说,“不过,幸存者大都伤势严重,可以说情况非常危急。现在,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这真是让人揪心呀。”主持人充满感情地说。
    这时,画面的右下方出现了标题——“长野滑雪游大巴坠崖事故”
    看到这里,平介往嘴里送色拉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他抄起电视遥控器,换了几个频道,结果每个频道都在播出同样的内容。最终,他将频道定在了NHK.电视台的女播音员正要开口说话。
    “接下来为您带来巴士坠崖事故的报道。今天早上6点左右,在长野县长野市内的国道上(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译者注),一辆由东京开往志贺高原的滑雪游大巴发生了坠崖事故。这辆大巴属于总部设在东京的大黑交通公司的。”
    听到这里,平介的脑海里产生了轻微的混乱。那是因为几个关键词陆续飞进耳朵里——志贺高原、滑雪游大巴、大黑交通……
    这次回娘家,直子一直犹豫着一件事,那就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到她娘家坐电车有些不方便。以往是和平介一起,开自家车回去的,但是,直子不会驾驶。
    本来已经就这个问题得出了结论:虽然不方便,但也只能坐电车了。但是没多久,直子就想出了一个全新的方案,那就是搭乘年轻人经常乘坐的滑雪游大巴。由于正是旺季,每天都有滑雪游大巴从东京火车站发车,有的时候一天多达200辆。
    碰巧直子有个朋友在旅行社工作,于是便去拜托她。结果真就碰到一辆滑雪游大巴上还有座位,因为有团体客人在临出发前突然取消了行程。
    “真是太幸运啦!接下来只要叫他们来志贺高原接我们就行了,这样还不还不用拿着重重的行李走很多路。”听到还有空座,直子高兴得直拍手。
    平介开始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思绪就像在黑暗中下楼梯一样,提心吊胆地回到了当时。
    没错,她说了,是大黑交通,是11点从东京站出发开往志贺高原的滑雪游大巴。
    想到这里,他全身倏地一下热了起来,随后浑身冒汗。他感到心跳在加快,能清晰地感觉到耳根后面的脉搏在跳动。
    通常,一家客运公司不会在同一个晚上发出几辆大巴开往同一个地方的。
    平介将跪在地上的双膝滑到电视机前,他不想漏过报道的任何细节。
    “到目前为止,通过身份证等已经确认了身份的死者名单如下……”
    画面中并排出现了死者的名单。女播音员用平缓的语调一个一个地读着。对平介来说,它们尽是些陌生的名字。
    平介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虽然口渴得不行,但也顾不上喝水了。他现在深深陷入了一种切实的感觉之中——这场悲剧可能和自己有关。他一面害怕着杉田直子和杉田藻奈美的名字被读到,一面用四分之三的心在想:怎么可能呢,这种悲剧应该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女播音员的声音停下来了。也就是说,已经确认完身份的死者名单读完了。直子和藻奈美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平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但即便那样,也还是无法完全安心,因为还未确认身份的死者有10人以上。平介开始想妻子和女儿有没有带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品,想来想去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平介伸手拿起了电话台上的电话,想打给直子的娘家。说不定她们已经到那边了,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不,应该说他心里祈祷着事实就是如此。
    抓起话筒,刚要按号码键,他又停住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直子娘家的电话号码了。迄今为止,他一次电话都没有打过,只记得,那是个编成顺口溜之后非常容易记的号码,尽管他也曾经记住过,可是现在,他把那个顺口溜给忘掉了。
    没办法,平介只好从旁边的彩色整理箱中翻出了电话簿。电话簿被埋在了堆成山的杂志的最底层。他赶紧翻开了“KA”这一页,因为直子本来的姓是笠原(笠原在日语里读成KASAHARA——译者注)。
    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号码。先是区号,最后四位数是7053。看了之后平介还是没能想起那句顺口溜。
    平介再次拿起话筒,正要拨号,电视中的播音员又说话了。
    “据刚刚得到的消息,之前被送往长野中央医院的一对被疑似母女的二人名字应该是杉田,这是通过女孩随身携带的手绢判断出来的,上面绣着这一名字。下面重复一次,之前被送往长野中央医院的——”
    平介放下电话,坐直了身体。
    女播音员再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响,过了良久,他才注意到那是自己喃喃自语的声音。
    啊,想起来了。
    7053是直子名字的谐音。
    又过了两秒钟,他猛地站起身来。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5:09 | 显示全部楼层
    2
    一路开车行驶在自己不习惯的雪路上,等到了长野市内的医院时,已经是晚上6点多了。到公司请假、确认医院位置等事情耽误了不少时间。
    都已经3月了,停车场的边上还堆着积雪。平介停好车,车前保险杠的部分扎进了积雪之中。
    “平介!”
    正当平介要走进医院大门一时,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直子的姐姐容子正向他跑过来。容子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穿着毛衣,没有化妆。
    容子找了个倒插门的丈夫,继承了家里的荞麦面馆。
    “她们两个怎么样了?”顾不上打招呼,平介迫不及待地问道。
    离家之前平介跟容子通过电话。她先知道了这次意外事故,还给平介打过几次电话。由于平介当时还没下夜班回家,所以一直没联系上。
    “医生说还没有恢复意识。现在正全力抢救呢。”
    容子的脸平时总是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特别红润,可是今天却十分苍白。平介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如此眉头紧锁。
    “是吗……”
    在摆着长椅子的等侯室里,有个人站了起来。平介认出那是自己的岳父三郎。旁边还有容子的丈夫富雄。
    三郎带着几近扭曲的表情来到平介跟前,看着平介,几次低下头去。那不是在和他打招呼。
    “平介,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三郎向平介道歉,“如果我不让直子来参加葬礼,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责任都在我身上。”
    三郎瘦小的身体看起来更小了,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那个往日里爽快地卖着荞麦面的三郎,如今已经不见了。
    “请不要这么说,是我让她们母女二人回来的,我也有责任。再说了,还没到无法救治的地步吧?”
    “就是吗,爸爸,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祈祷她们母女二人平安。”
    容子说这话时,一个白色的身影闯入了平介的视野。一个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中年男子从走廊的一端走过来。
    “啊,大夫!”容子急忙向那个医生冲过去,“怎么样了,两个人的情况?”
    看起来那个医生是负责救浩直子的。
    “这个——”医生只说到这里,便将视线转向了平介,“您是伤者的丈夫吗?”
    “是的。”平介答道。由于紧张,声音有些颤抖。
    “请到这边来一下。”医生说。
    平介绷着身体跟在了医生的身后。
    平介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不是母女二人接受治疗的房间,而是一个很小的诊察室。房间里吊着几张X线片,一半以上都是头部的。是直子的?是藻奈美的?还是两个人的混在一起?抑或是与自己无关的他人的?平介无从知晓。
    “我就和您直说吧,”医生站着开口了,语气听起来有些为难,“情况非常严重!”
    “谁的情况?”平介也是站着,问,“是我妻子还是女儿?”
    听了这个问题之后,医生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他将目光从平介身上转移开来,微微张了张口,像是很犹豫的样子静止在那里。
    平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您的意思是两个人都……”
    医生轻轻点了点头。
    “您妻子的外伤非常严重,很多玻璃碎片刺入了她的后背,其中的一片刺到了心脏。对她进行抢救时,她已经大量失血。以往碰到这种情况,伤者很可能早就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了。现在就看她神奇的体力能支撑到什么程度。希望她能挺过来。”
    “那我女儿呢?”
    “您的女儿,”说到这里,医生舔了舔嘴唇,“她基本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由于全身都受到挤压导致无法呼吸,所以,她的大脑……”
    “大脑……”
    挂在墙壁上的X线片映入平介眼帘。
    “那,最终会怎么样呢?”他问道。
    “目前,靠人工呼吸机等方法,命算是保住了,但是她的意识可能无法恢复过来。”医生平静地说。
    “您是说,她会变成植物人?”
    “是的。”医生冷静地回答。
    平介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想说些什么,但脸却一下子僵住了,唯有嘴唇在徽微地颤抖着,再有就是能听到牙齿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因为瞬间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手脚也变得像冰一样凉。他找不出一丝能使自己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杉田先生……”医生将手放在了平介的肩上。
    “大夫……”平介就地坐起了身子,“请您无论如何都要救救她们。只要您能救她们,让我做什么都行,花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换回她们二人的生命,无论什么条件……求求您了!”他接着跪了下来,将额头贴在瓷砖地面上。
    “杉田先生,请您快起来!”
    医生话音刚落,“大夫,安斋大夫!”一个女子的呼喊声传来。平介旁边的医生向门口走去。
    “怎么了?”
    “那个成人女子的脉搏忽然弱了下去!”
    平介抬起头来,“成人女子”是不是就是直子呢?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医生说完,回头看了看平介。“请您回到大家那里等着吧。”
    “拜托您了!”面对医生走出门外的背影,平介再次低下头。
    回到等候室,容子立刻赶上前来。
    “平介,医生是怎么说的……”
    平介很想表现得坚强一些,但是脸部的走形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
    “情况,好像,不太妙……”
    容子听后“啊”的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坐在长椅上的三郎和富雄也垂下了头。
    “杉田先生,杉田先生!”走廊里,护士跑了过来。
    “怎么了?”平介问。
    “您的妻子在叫您。请您快点过去吧。”
    “直子她?”
    “请跟我来。”
    护士转身往回跑。平介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护士在一个挂着“集中治疗室”字样牌子的房间前停了下来,打开了门。“她丈夫来了。”护士对里面说道。里面马上传出有些模糊的声音:“抉让他进来。”
    在护士的引领下,平介进了那个房间。
    两张床映入眼帘。躺在正对面右侧床上的一定是藻奈美了。她那熟睡的脸和之前在家里时没什么两样。平介甚至觉得她马上就会醒过来。但安放在她身上的各种各样的医疗器具又将平介拽回到现实中来。
    躺在左边那张床上的是直子。一眼就能看出她伤势很严重,头部和上身都缝着绷带。
    直子旁边站着的三个医生见平介进来,像是为他让路一般,迅速从床边走开了。
    平介一步一步地走近了病床,直子双目紧闭。出乎意料的是她脸上没有受伤。这对他来说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一点。
    他刚要喊“直子”,却见直子的眼睛睁开了。他能感受到她动作的虚弱。
    直子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平介理解了妻子的意图。她是想问:“藻奈美怎么样了?”
    “没事,藻奈美没什么事。”他在她耳边说。
    平介看到她脸上泛起安心的神情。接下来,她的嘴唇又动了一下。他知道她是在说想见女儿。
    “好,我这就让你见女儿。”
    平介蹲下身来,确认床脚上有脚轮之后,解开制动器,开始移动整张床。
    “杉田先生——”护士想制止他。
    “让他挪吧。”一个医生止住了护士。
    平介将直子的床移到了藻奈美的旁边,随后抓起直子的右手,让她握住了藻奈美的手。
    “这是藻奈美的手。”他对妻子说,同时用两手包住了母女二人连在一起的手。
    直子的嘴唇一下子舒缓开来。平介在她脸上看到了圣母般的微笑。
    接下来的瞬间,握着女儿手的直子的手一下子变得温暖起来。但这一瞬过后,那只手突然间失去了力气。平介一惊,转头去看她的脸。
    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流出,在她的脸颊上划过。之后,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工作一样,直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啊,直子!直子……”他叫了起来。
    医生过来确认了她的脉搏,又查了查瞳孔,之后看了看挂钟,宣布:“死亡时间,下午6点45分。”
    “啊……啊……”平介的嘴像金鱼那样一张一合。他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连哭喊声都发不出来了。就像空气突然变重压在身上一般,他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了。
    平介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手中一直握着忽然失去了温度的直子的手。他现在觉得自己就像被压在了深井底下。
    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等恢复意识的时候,医生和护士都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虽然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平介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向下凝视着如今静静地闭着双眼的直子。
    无论怎样哀叹都无济于事了——他心里这样说给自己听。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最重要的是考虑活着的人。
    平介将头转向右边,对着藻奈美,握住了刚才一直被直子握着的藻奈美的手。
    他心想哪怕是拿自己的命来交换,也要守护住这个天使。像是念咒文一样,平介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对抗失去这一切的悲伤。
    他用两手握住了藻奈美的手。好想握得更紧一些,不过他又担心年仅11岁的女儿的手太纤细,用力过大会被折断。
    平介闭上了双眼,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画面,都是些快乐的回忆。回忆中的直子和藻奈美展现给他的只有笑脸。
    平介啜泣起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到了地面上,其中有几滴掉在了他和藻奈美的手上。
    这时——
    平介感到自己的手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不是因为眼泪,他真切地感受到手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愣了一下之后他赶紧去看藻奈美的脸。
    刚才还像布娃娃一样睡着的女儿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5:31 | 显示全部楼层
    3
    杉田平介的家离三鹰火车站不远,坐公交车只需几分钟。这是个由许多条细细的小路复杂地编织在其中的住宅区,他的家就在住宅区的东北角。他是6年前买下这套带有近100平方米院子的住宅的。当时他提本没有考虑过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何况还是独门独皖的。强烈提出要买房子的是直子。她的意见是,有用来租房的钱,还不如用来还赞款。
    “现在只要贷30年的款就可以放心买了。30年后你应该还能劳动呢。”当着对大额举债有些面露难色的平介,她这样劝道。
    “我们厂可是60岁就要退休了。”
    “不用担心。现在社会不断走向老龄化,到那时,退休年龄会推迟到65岁或70岁的。”
    “会吗?”
    “当然会了。再说了,难道老公你到60岁就不想工作了吗?那样也太娇气了!”
    被她这么一说,平介无言反驳了。
    “总之,现在必须买。现在不买的话,老公,我觉得我们永远都买不上房子了,就要永远寄人篱下。你也不想那样吧?你也希望有自己的家吧?想的话就买吧。现在就买吧!”
    架不住直子连连的攻势,平介也不禁点起了头。这下可好,直子之后的动作快得让人咋舌。周末杉田夫妇在不动产商的带领下看了几处房源,接下来的一周就交了订金。从商议还贷到安排搬家,都是由直子一个人来管。平介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租金新家了。他所做的只是按照直子的要求,备齐了一些文件。
    时至今日,平介终于深深地体会到,那时一狠心买下这房子真是个明智的选择。即使那时不买,现在也不会攒下多少钱。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动产的价格一直在上升。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涨幅高得有些让人瞠目。专家预测房价还会继续上涨。离杉田家仅200米之遥的一个差不多同样的二手房正在出售,其要价对于现在的平介来说根本就可望而不可及。
    “看我说什么来着,要是全听你的,什么事都办不成了!”直子经常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向他炫耀。
    由于是亲自选中的,她对房子自然非常满意。特别是院子更合她的心意。小小的院子里,摆着几个栽培容器,里面种着她亲手栽培的花草。照料花草时她还经常哼着歌曲,歌曲一般是《小狗警长》、《拳头山上的小狐狸》等等。想必是经常和藻奈美一起看少儿节目的缘救吧,她从院子走到大门外去取信件时常常哼着《山羊邮递员》。
    巴士事故过去四天之后,平介在能看到院子的位置设了个祭坛,安放了直子的骨灰。事故的第二天在当地举行了临时守夜。昨晚又举行了正式的守夜。今天在附近的殡仪馆举行了葬礼。葬礼本来是想在直子最喜欢的这个家中举行的,但是由于家门前的路太窄,来吊唁的客人预计会很多,所以只好作罢。他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葬礼上不只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还有许多电视台的人不知是从哪里嗅到了气息,也纷纷而至,以致场内还一度出现了些微混乱。如果这样的场面发生在这个宁静的住宅区里,平介少不了要接家挨户登门致歉。
    葬礼结束后,媒体还缠着平介。无论是去哪里或者做什么事,都要面对媒体的闪光灯。一开始他还很反感,这两天他连反感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故的遗属虽然很多,但媒体却特别青睐平介,这是有定原因的,因为平介同时体验到了不幸与不幸之中的幸运,很容易成为话题。不幸,当然是指他失去了妻子。而幸运,则是因为他女儿奇迹般苏醒了。
    “请问,处理完爱人的葬礼后,您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您对大黑交通社长的讲话有什么看法?”
    “据说您收到了很多来自全国的慰问信,请您对大家说些什么吧。”
    其实他们的问题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平介也不用多想,只须将同样的回答多重复几次就可以了。虽然自己没有语言天赋,但这也是应变的一种智慧,至少平介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下面的这个问题总让平介不知如何回答。
    “请问,您打算怎样对藻奈美说她妈妈的事呢?”
    他甚至想说“我还想向你们请教呢”。由于一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为此感到十分苦恼。实在没办法。平介只好回答:“接下来我会考虑的。”
    “我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平介站在妻子的牌位前小声问道。在这个父亲的印象中,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同女儿好好聊过天了。究竟该怎样面对少女脆弱、容易受伤的心呢,平介摸不着头绪。“脆弱、容易受伤”倒并非是他的亲身体验,只不过别人都那么说,他也就那样想了。
    “如果死的是我,直子一定知道该怎么跟藻奈美说的……”平介脑子里想着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设置好祭坛后,平介脱下丧服,换上了平时穿的衣服。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下午5点35分。医院那边马上该到晚饭时间了。想到这里,平介将钱包和车钥匙装进上衣口袋出了门。他心里期待着今天她能好好吃东西就好了。
    藻奈美虽然奇迹船地恢复了意识,但还没有完全恢复到原来状态。想必她是把一些东西——语言、表情,还有少女应有的反应,遗落在死亡的边缘地区了。虽然能通过点头和摇头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到目前为止平介还没有听到女儿发出的声音。即使他鼓励她说话,她也只是用没有感情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半空。
    没有发现任何医学上的异常——这是医生的诊断结果。虽然曾经出现过对处于植物人状态的担心,但现在看来,她的大脑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活动。
    医生说,这大概还是精神上的刺激造成的。并且还说,拿出耐心,带着爱意去不断感染她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昨天中午,藻奈美还被带到了小金井的脑外科医院接受了检查。那里的医生也得出了同样的诊断结果。经历了那么严重的事故,藻奈美居然没有受多少伤,这倒让那里的医生多少感到有些惊讶。
    下午6点整,平介抵达医院。在停车场停好车后,他先确认了一下有没有媒体的人等在那里。很多媒体都争着想记录下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藻奈美的样子和声音,但她的现状根本就不适合接受采访,为此平介也向他们央求了多次。看样子,今晚他们也信守了承诺。
    来到藻奈美的病房,正赶上医院专职送饭的阿姨送来了晚餐。今晚吃的是煎鱼和煮的蔬菜,还有大酱汤。平介接过装着这些菜的托盘,放到病床旁边的桌子上,注视着女儿。她在熟睡着。
    平介搬过椅子,坐了下来。他感到这些天来的疲劳就像沉淀下来的河泥一样不断淤积。
    睡着的藻奈美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呼吸的气息,胸部和腹部也没有上下起伏。平介有时甚至担心她是不是停止了呼吸。但是藻奈美粉红色的面颊打消了他的不安。她皮肤的血色比昨天红润多了。
    毫无疑问,藻奈美能够保住性命对平介来说是最大的欣慰。他想,如果连女儿也失去了,他一定会发狂的。
    但是,当守在奇迹般得救的女儿身边时,相比起欣慰,涌上他心头更多的是失去直子的悲痛。随之而来的还有满腔的愤怒。为什么这种事情要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对自己来说绝对是不幸,极不合理的不幸!
    平介深爱着自己的妻子!
    虽然直子的身体近来有些发福,脸上的鱼尾纹也越来越明显,但这都难抵他对她的爱。她很爱说话,也很厉害,一点儿也不惯着老公大男人的架子。她不拘小节,直爽的性格让平介感到特别舒服愉快。她还是个脑袋很聪明的女人,困此他认为她对藻奈美来说是个好妈妈。
    望着藻奈美熟睡的脸,有关直子的回忆在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复苏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第一次约会的情形,还有第一次进她单身公寓的情形……
    直子比平介晚3年进厂。他们在一起恋爱了两年。平介求婚时的语言非常简单——“请跟我结婚”。直子听了之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她说了声“好啊。”
    之后是新婚的生活、藻奈美的诞生……
    回忆的翅膀忽然之间飞到了几天前临时守夜时。平介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有个男人过来搭话了。那个男人看起来30岁左右,体格很结实。他说他是当地消防队的队员。听他介绍,正是他所在的分队将直子和藻奈美从山崖下面救上来的。
    平介深深地低下头去,多次表示了感谢。如果不是他们,藻奈美的命也一定保不住了。
    但是男人摇了摇头。“不,保住您女儿命的不是我们。”
    “啊?”平介歪起头。
    我们赶到现场时,看起来只有一个成年女子躺在下面。仔细一看,才发现女子的身下还藏着一个女孩。女子为了保护女孩趴在了女孩身上。很多玻璃碎片刺进了女子的身体,女子浑身是血,但是女孩却基本没有受伤。”
    他继续说:“那两个人就是您的妻子和女儿。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亲口讲给您听。”
    听到这里,平介的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放声哭了出来。
    一回忆起消防员的话,平介又开始哭了起来。实际上,最近这几天,他每天晚上都在哭泣,今天只不过比往常哭得早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鼻涕也流出来了,他又擦了擦鼻子。手帕很快就湿透了。
    “直子,直子,直子……”
    “呜呜……”他哽咽着,喊着直子的名字。他在椅子上猫下腰来,抱住了自己的头。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了?”
    平介吃了一惊,向房门方向望去。
    他以为有人进来了,但是房门关得紧紧的,走廊里也没有人员走动的迹象。
    正当他以为自己幻听了的时候,声音再次传来。
    “喂,在这里……这里呢……”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5:55 | 显示全部楼层

    4
    平介惊讶得差点跳了起来。
    叫他的人是藻奈美。刚才还像布娃娃一样睡着的女儿,现在已经躺在床上抬眼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了。她的眼睛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完全不带任何感情,黑黑的艟孔中绽放出想要强烈倾吐某种感情的光芒。
    “藻奈美……啊,藻奈美,你能说话了。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平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望着女儿的脸。早已泪流满面的他,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想应该早点把医生叫来,于是便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藻奈美用微弱的声音说。
    平介抓着门把手,回过头来,“怎么了?哪里疼吗?”
    藻奈美微徽摇了摇头。“你过来……一下,听我……跟你说……”虽然断断续续的,但藻奈美还是挣扎着发出了声音。
    “我当然要听了,但是我得先把医生喊过来。”
    藻奈美再次摇头。
    “不许喊别人。总之,你先过来……求你了。”
    平介感到迷惑不解,但还是按她的要求做了,心想,她不过是在对自己撒娇而已。
    “好好,我过来了。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想说什么都行,说吧。”他温柔地对藻奈美说。
    藻奈美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凝视着他的脸颊。那种眼神让平介忽然觉得好奇怪。他心中暗自寻思,女儿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啊!那不像是藻奈美的眼神,不,应该说不像是孩子的眼神!并且,这种眼神让他感到很熟悉,曾经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老公……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藻奈美问道。
    “啊,相信呀。只要是藻奈美说的话我都会相信的。”平介笑着对女儿说。
    说完,他忽然感到不对。老公?
    藻奈美盯着他的脸继续说:“我,不是藻奈美。”
    “啊?”平介脸上挂着笑,脸上的肌肉却凝固了。
    “我不是藻奈美,你没听懂吗?”
    这次,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了。即便如此,平介还是极力想保持住笑容。
    “你瞎说什么哪!哈哈哈,这就开始拿爸爸取乐了,哈哈哈!”
    “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不是藻奈美。你应该能看出来来吧?是我,我是直子。”
    “直子?”
    “没错,是我。”藻奈美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平介看着女儿的脸,之后在头脑中再次咀嚼了一遍她刚才的话。从字面上他是听懂了,可是当他想具体理解这些语言的内容时,大脑就混乱了。心理的抗拒反应开始起作用,结果,他再次努力挤出了笑容。
    “你还跟我演戏!”他说,“你说什么呢,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但是他的笑没有维持多久,几秒钟之后便自行收起来了。他看到藻奈美脸上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悲伤。
    平介再次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他想去叫医生。他认定女儿的精神出了问题。如果她的精神没问题的话,那就是自己的精神有问题了。
    “你别去!”藻奈美喊道,“你别去喊人,请听我说。”
    平介回过头来。
    她对着回过头来的平介继续说:“我真的是直子。我知道你无法相信这一事实,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可这是事实!”
    藻奈美哭了起来。不,应该说是有着藻奈美容貌的少女哭了起来。
    平介心里想,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呢,不可能的——他的思想在剧烈地动摇着。不是因为他无法相信她的话,恰恰相反,她的语气确实是妻子的。想到这里,再次看她时,藻奈美周围的气息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学生的气息了,而是一个心平气和的成年女性的气息。并且,那是平介非常熟悉的女人的气息,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
    “不过,可是……那个,这种荒唐的事怎么会……唔……”
    平介拼命地挠着头皮。
    现在他连看藻奈美一眼都感到害怕了。
    她继续哭着。她哽咽的声音传到了平介的耳朵里。他向病床方向瞥了一眼。
    地正用左手捂着双眼哭泣。随后她又将右手也轻轻地叠在了左手上,右手的中指在来回抚摸着左手无名指的根部。
    平介大吃一惊。
    那正是直子的习惯啊!以前夫妻二人吵架时,她经常这样哭。她用右手抚摸是戴在左手上的结婚戒指。
    “那你记得我第一次找你约会的情景吗?”平介试探着问。
    “怎么可能忘记呢?”她边哭边回答,“我们去看了关于潜水艇沉没的电影,对吧?”
    “那不是潜水艇,那是豪华邮轮。”平介说道。
    虽然之后他俩又看了几次《海神号》,但直子总是把海神号说成潜水艇。
    “看完电影,我们去了山下公园。”
    她说的没错。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一起看海上的船。
    “那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住所的事吗?”
    “记得。那天特别冷。”
    “啊,确实挺冷的。”
    “你脱下西裤后,里面穿的是睡裤。”
    “啊,那是因为早上换衣服时着急。”
    “你骗人。明明就是拿睡裤当秋裤用的。”说到这里,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当时也是这样很较真地诡辩的。”
    平介来到床边,跪到地面上。拥有藻奈美外表的少女凝视着他。他边从正面回视着对方的目光,边用双手轻轻地包住了她的脸。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子。”她在他的手中说道,“你那天也是这样托着我的脸,对吧?”
    “是啊。”
    那时就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吻了她。但是,今天他没有,因为眼前的脸不是直子的。他没有吻她,而是问:“你真的是直子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点了点头。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6:13 | 显示全部楼层
    5
    按照直子的话,她是被送进医院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的……在此之前,她的大脑处于一种朦朦胧胧的状态,对遇到车祸以及穿越生死线之事根本就没有任何意识。
    在意识清醒之后,她对大家为何一直称自己为藻奈美一事感到困惑不解。
    她很想大声喊: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藻奈美,我是直子啊!可是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阻止她发出声音。本能告诉她,如果硬来的话,将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因此,她只有保持沉默。
    后来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女儿的身体取代了。即便如此,她仍认为这不过是个噩梦,要么就是她的大脑出了问题。她希望尽早恢复正常。
    但是今天,当看到平介趴在自己身边哭泣时,她才终于相信,这并不是噩梦,而是铁铮铮的事实。
    “这么说来……”听完直子的讲述,平介问:“死去的是藻奈美?”
    直子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她的眼眶开始泛红。
    “是这样啊。”平介将头埋在胸前,“原来是这样,死的是藻奈美啊。”
    她——有着藻奈美外表的直子抓起被角,盖住了睑,被子下面传来了啜泣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获救的不是我而是藻奈美该多好。我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胡说些什么!不许那样说。你要知道,事故中有那么多人都失去了生命。只有你一个人得救也是件好事,只有你一个也……”
    说到这儿,平介哽咽了。看着眼前藻奈美活生生的躯体,却不得不想着实际上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同亲眼目睹她的死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悲伤。
    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双双哭泣起来。
    “我还是无法相信这件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呢?”哭了一会儿,平介端详着女儿的脸说道。或许确切地说应该是直子的脸。
    “我也不相信。”她用指甲尖拭着被泪水打湿的脸。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
    “啊,我的意思是这种情况没办法治疗吧?”
    “治疗?你是说这是一种病症吗?”
    “这个吗……”
    “如果这是什么特殊的病,能通过药物或者手术使藻奈美的意识恢复的话,我一定接受那样的治疗!”她语气异常坚定地说。
    “但是,如果那样做,直子的意识又怎么办呢?”平介问道,到时候直子的意识不会消失吧?”
    “即使那样我也不在乎。”她说,“如果藻奈美能够复生,我会乐意去任何地方。”
    她凝视着平介,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真挚的光芒。这让平介想起了藻奈美央求他说“我一定会提高学习成绩的,别把我送到补习班去”时的表情。他赏得她现在的眼神和那时藻奈美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直子!”平介看着女儿的脸,喊着妻子的名字,“别胡说八道了!”
    “我说的是正常的想法。本来应该死的就是我啊。”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不管怎样,藻奈美都不会回来了……”平介说完,垂下了头。
    沉寂,令人窒息的沉寂持续了几秒钟。
    “那你说,”她开口说话了,“我们今后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这种事说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医生拿这种情况也没有办法吧。”
    “是啊,弄不好还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
    “是啊。”平介抱起胳膊喃喃答道。
    她一直静静地盯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天是葬礼的日子吗?”
    “啊?啊,对。你连这都看出来了。”
    “当然了,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你是不会穿白衬衫的。”
    “啊,是吗。”平介摸着衬衫的衣角答道。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脱下丧服,换上平时穿的衣服了。实际上,他不过是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件对襟毛衣而已。
    “是我的吗?”她问道。
    “啊?”
    “是我的葬礼吗?”
    “啊,对,是直子的,”平介先是点头,之后又纠正道,“不过,你还活着,直子还活着。”
    “所以说,这应该是藻奈美的葬礼了。”说到这儿,她眼中再次溢出了泪水,“是我夺取了孩子的身体,将孩子的灵魂赶出了体内啊……”
    “不!是直子救了藻奈美的身体!”平介紧紧地攥住了妻子纤细的小手。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6:32 | 显示全部楼层
    6
    眼前这栋建筑的华丽程度超出了平介的想象,并且像是刚刚被粉刷一新的。平介再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纳的税都被用在这样的地方了。在他眼里,一个图书馆根本没必要建得这么华丽。至少没人回头看的那个中庭和让人看不出什么价值的雕塑与瓷花瓶是不必要的。
    他上次进图书馆还是上高中的时候。那次来图书馆并不是想看书,而是为了和朋友一起在带空调的自习室里复习考试。也就是说,这是平介第一次为了找书而来图书馆的。
    进了图书馆,他直接来到咨询台前。咨询台里坐着两个职员,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年轻女子。中年男子正在打着电话。
    “请问,”平介问那个女职员,“关于脑方面的书在什么地方?”
    “脑?”
    “脑,就是脑袋。”平介指了指自己的头。
    “啊。”女职员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从咨询台里走了出来。
    “您请这边来。”看来她要亲自为平介带路了。
    女职员的热情程度超出了平介的想象,这让他舒了一口气。他跟在了女职员身后。
    图书馆里很开阔,书架很多,每个书架上都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厚厚的书。但是,书架前的读者却少得可怜。平介不禁想如今看书的人越来越少了。
    女职员在前面停下了脚步:“就是这一片了。”
    “啊,谢谢!”
    这附近近看来是医学专区,书都按“消化器官”、“皮肤”、“泌尿器官”等标签分类摆放着。女职员指给他看的是一个摆满脑医学书籍的书架。
    虽然其他专区的读者很少,但是在医学专区找书的人却意外地多。读者全是男性,虽然长相各异,但看起来都是头脑非常好用的那一类。
    平介把目光投向了书架上的书籍。《大脑周边系统学习》、《脑荷尔蒙》、《脑与行动学》……不论哪一本,对平介来说都没有任何概念。尽管如此,他还是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名是《从大脑来看精神与行动》。
    “我们把没有特珠功能的大面积的皮质层称做连合性皮质层。传统脑科学认为,联结特殊皮质层的物质是在这里分泌的。来自特殊皮质层的信皂在这里汇总并与感情和记忆组织相作用,使人做出思考、判断和决定。例如,头顶叶的连合性皮质层对来自感觉皮质层的信息,也就是来自皮肤、肌肉,膝盖和关节等部位的关于身体位置和动作的信息……”
    平介合上了书。仅仅读到这里,他便已经开始头痛了。
    他又回到了刚才的咨询台前。那个女职员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那个——”他挠着脑袋,“请问,有没有关于‘不可思议的事’专区?”
    “啊?”
    “不是经常会发生的吗?世界上不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吗?我想问有没有集中介绍这方面事情的书。”
    “您要找的不是脑医学方面的书吗?”
    “啊,已经找完了,现在还想看看有关怪异现象方面的书。”
    “噢……”女职员用略带几分怀疑的眼神看着平介,“那种书应该在娱乐书专区里面。”
    “娱乐书专区?”
    “就是那里。”女职员指着很远的地方,“从那里再往前走,里面有个超常现象专架,上面有UFO之类的书。”
    看来这次女职员没有为他带路的意思了。平介说声“谢谢”,一个人朝那个方向走去。
    来到女职员说的地方一看,果然有很多那样的书。麦田里的“怪圈”、托梦”、“百慕大三角”等等电视专集中经常听到的词在这里都能找到。
    平介拿起了其中一本叫做《超常现象事典》的书,作者是雷恩·皮克奈特,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他先翻到了目录那一页,试图找到“人格交换”、“灵魂转移”这样的词语,不过并没有找到。但是他找到了“附体”这个词。
    翻到那一页,标题部分是这样描述的: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最初阶段,部族社会刚刚形成,这时出现了数量极少的一些人,他们能够进入忘我状态,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在进入这种状态时,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和往常大不相同。他们身边的人能够感到有其他灵魂一时之间附在了他们身上。这就是附体的起源。
    平介心想:写得可真够离奇的!可是仔细一想,书里描写的现象和发生在藻奈美身上的事很接近,这也是事实。单是从她现在说话来看,确实是有一种直子灵魂附在藻奈美身上的感觉。只是。一时之间”这一描述并不相符。藻奈美,不对,应该说是直子把这一让他震惊的消息告诉他以来已经过了两天了,可是这种奇怪的状态还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依旧称自己是直子。
    平介继续往下读。书中说由于地域和文化的差异,人们对附体的解读方式也各不相同。在早期文明中,附体被看做是“神的介入”。到了公元前5世纪,希波克拉底主张:附体和其他肉体上的疾病一样是一种病,并非神的所作所为。在古代以色列,占支配地位的观点认为“附体是人被幽灵控制了,并且有些是邪恶的世灵”。早期的基督教教徒曾认为“附体是圣灵显灵,是好事”。但后来这种看法逐渐发生了变化,最终认为附体是恶灵作怪的观点占了主流,并出现了驱魔的仪式。
    看到这里,平介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叫做《驱魔人》的电影,总算和自己大脑中原有的储备对上号了。只不过,不管怎么想,现在附在藻奈美体内的幽灵都不可能是恶魔。那千真万确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妻子啊。
    书中说,历史记录中最有名的附体事件是16世纪30年代发生在法国卢丹地区的“僧侣集体附体”事件。被附体的僧侣们事后这样说:“明明知道口中说着对神不恭敬的猥褒的话,却只能在旁看着、听着,无法让自己的嘴停下来。这种经历真是太奇怪了!”
    后来,将附体看做是双重或多重人格的观点开始普及开来。
    看到这里,平介抬起脸,晃了晃头。
    “难道是双重人格吗……”
    要是那样的话,还可以说是符合科学道理的。他试着按这个方向来思考藻奈美的情况,即那不是直子在讲话,而是藻奈美的其他人格的表现。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有解释不通的地方。他所意识到的事情在书中也同样有所陈述:但是,很明显,用双重人格学说无法很好地解释最有代表性的一种附体行为——巫术行为……(中间内容略)巫术行为可以提供正常状态下不可能获得的信息。
    确实,从藻奈美口中说出的话,有很多,例如平介和直子第一次约会的情形,按理来说藻奈美是不知道的。
    不是藻奈美的人格变得像直子了,而是直子的人格直接附在了她身上——只有这样考虑才解释得通。
    平介又粗略地翻了几页。后面还有关于“多重人格”的介绍,里面也举了几个从心理学的角度无法解释的例子,只能把其看做灵魂附体了。
    这方面最有戏剧性的事例是伊利诺州的附体事件。1877年,美国伊利诺州一个名叫南希的13岁女孩由于癫痫发作自失去了意识。在她陷入这种异常状态后,有各种各样的灵魂附在了她身上,其中占支配地位的是玛丽,一个12年前就已经死去了的少女的灵魂。在其后的一年里,南希一直被玛丽所取代,她的一举一动都和生前的玛丽一模一样,她对玛丽家的情况也了如指掌。一年后,“玛丽”说了句“我要回天堂了”,之后,南希马上就恢复成自己了。
    平介睁大眼睛,把那个部分反复读了几遍,心中暗想:这是不是正与藻奈美身上发生的事情相同呢?
    书上还写了另一个引起他关注的附体事例:
    1954年,一个名叫加斯比尔的少年因出天花而奄奄一息,就在人们以为他已经死去了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但是他的人格已经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几乎是同一时间死去的一个婆罗门少年的。看来,他被婆罗门少年的灵魂附体了。从那之后,加斯比尔变得对死去的婆罗门少年的事情无所不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两年,之后,他又恢复了本来的人格。
    平介喃喃自语:“这么说来,应该可以把直子和藻奈美的情况看成与书中所写的是同一种情况吧。虽然不可思议,但世界上已经有几个先例了。可以预想,现在的状态持续一段时间之后,直子的人格会突然消失,届时藻奈美将苏醒过来。那将是真正意义上的直子的死去和藻奈美的复生。”
    平介合上书,心情非常复杂。藻奈美灵魂复苏,恢复本来面目这当然是值得期待的事情,但当那一刻到来时,他将不得不同直子分别,而且是永别!
    他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想大喊:“苍天,别再这么捉弄我了!”最初为失去妻子而悲伤,接下来又为失去女儿而悲伤。现在他知道,最终可能还有一次这样的转变在等着他。自己失去的到底是妻子还是女儿?他真希望有人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如果不能弄清楚这个问题,他将永远陷于无底的悲哀以及这种悲哀无法升华所造成的迷茫之中。
    平介将书放回书架,用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书架。他感到旁边有个人像是被他的举动吓得不敢喘气了,扭头一看,一个女子正带着几分畏惧的神情站在书架旁。
    “啊,桥本老师……”由于还记得她的长相,平介慌忙端正了姿势,“那个,您是什么时候站到这里的?”
    “我看着像是您,所以就凑过来看看。您刚才在专心致志地查什么东西吧?”
    “啊,哪里。说不上是查,只是随便看看。”平介边微笑着边摆手,“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书,就顺便翻了几页。”
    “原来是这样啊。”她往书架这边扫了一眼,面对包括《超常现象事典》在内的一大排书,她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发表自己感想的表情。
    桥本多惠子是藻奈美的班主任,年龄大概在25岁左右。平介是在直子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这个苗条的美女教师的。在那之前,他们只是在电话里说过话。
    “桥本老师怎么会在这里?”平介问道。
    “我是来查东西的。”
    “啊,是吗。也是,学校里的老师来图书馆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哈哈……”平介笑出声来,结果招来了周围几个人的白眼。
    “啊,那个,我们去那边坐吧,那边有许多椅子。”平介指着入口的方向说。
    “那些椅子是为看书人准备的。”桥本多惠子露出了苦笑,小声说,“我们还是到外面去说话吧。”
    “噢,好,好。”
    从图书馆出来,平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来这种地方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紧张,站得肩都疼了。”平介一边扭着脖子边说,“不过,我怎么看到还有人在打盹儿呢?”
    “平日里中午经常有一些公司的职员来这里午睡。”桥本多惠子回答道。
    “噢,是吗,原来国书馆对他们来说还有这样的功能啊。”
    “杉田先生是在工厂里工作吧?”
    “对。”平介看着女教师的脸,“咦,您怎么知道的?”
    “以前藻奈美在作文中写过,‘我爸爸在生产工厂里工作,每三个礼拜中有一个礼拜要上夜班。大家都睡觉的时候他却不得不工作,真是辛苦啊。’我记得作文的大概内容就是这样的。
    大概是青春期的反抗心理在起作用,藻奈美最近很少主动和父亲说话,对父亲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很关心,甚至给平介这样的感觉:你只要好好赚钱,到时给够零花钱就行了,至于在不在家无所谓。现在看来,她是故意装成这样的,实际上她很在乎父亲。想到这里。平介心中一阵发热,不禁感慨,这样的藻奈美已经不存在了。
    图书馆前面是个小公园,公园里有看着像玩具一样的喷泉,不过并没有喷水。喷泉周围是一圈长椅,平介和桥本多惠子找了条长椅并排坐了下来。坐下之前,他曾在一瞬间想到给她铺一条手帕什么的,但无论如何都伸不出手。
    “藻奈美的情况怎么样了?”坐下来后桥本多惠子问。
    “啊,托您的福,正在不断康复。一直让您挂念着,真是过意不去。”平介说完低头施了礼。
    关于藻奈美已经可以张口说话事,他已经在电话里跟桥本多惠子说过了。当然,她的人格变成了直子的人格一事是保密的。
    “我听说她下周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嗯。之后还需要做一次精密检查。如果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可以出院了。”
    “这么说她可以赶上新学期了。”
    “是啊。能够和小伙伴一起升入六年级,她本人也高兴得不得了。”
    “那,在她出院之前我可以去看看她吗?同学们也都很惦记着她,所以我想带几个学生一起去。”
    “啊,那当然好啊,随时欢迎。直子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听平介这么一说,桥本多惠子露出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难色。一开始平介还在想哪儿不对,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啊,不是直子,是藻奈美。我想藻奈美一定会很高兴的。”
    桥本多惠子听了之后在长椅上挪了挪屁股,将身体正对着他,挺直了上身。她的表情也比之前严肃了许多。
    “杉田先生,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太遗憾了。失去妻子对您来说一定非常痛苦。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希望能成为藻奈美的贴心人,给她提供心理咨询。另外,杉田先生您也是,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不要客气,尽管说出来。”
    她目光真诚地说。从她的话中,平介感受到了年轻教师特有的纯真与魅力。
    看来,她把平介脱口说出直子的名字理解成失去妻子的痛苦在作怪了。
    “好的。您请多多关照。”平介并拢了膝盖,低下头来。而此时,他的脑子里在冷冷地想:现在的藻奈美人格比你还大10岁呢!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7
    与平介在图书馆相遇两天之后,桥本多惠子带着五个孩子来医院了,三个女孩,两个男孩。他们应该是和藻奈美关系很好的同班同学吧。
    “在电视里看到你的名字,别提有多吃惊了!开始我想是重名吧,但是藻奈美的名字很少见啊,年龄也和你一样,看来那肯定是你了。这样一想,我马上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有哇哇大哭起来。”一看就很好胜的少女川上邦子说道。她脸上的表情虽然在笑,不过眼睛已经开始发红了,这一点平介也看在跟里。可能是获知事故时的震惊又复燃了吧。
    听了她的话,藻奈美,也就是直子,眼角也开始湿润了。
    “是啊……是啊,让你受惊了吧。川上和藻奈美以前总是在一起的,对吧?圣诞节那天藻奈美还厚着脸皮去你家打扰,回来时你们还送给她那么大的蛋糕……”她一面抽着鼻涕,一面擦着眼角继续说道。
    “在车上时,藻奈美还说要给邦子和其他伙伴买信州的礼物带回去呢。结果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
    她说话的口气是一个失去了女儿的母亲的口气。听了她的话,平介先是觉得眼角一热,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孩子们和桥本多惠子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藻奈美。
    “啊……对,是啊,藻奈美。你临出发前就说要买礼物,对吧,藻奈美,这一点爸爸也记得呢,是吧,藻奈美?”
    经平介这么提醒,假借藻条美外表的直子先是一愣,之后马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捂了一下嘴。
    “啊,对,对。让你们担心了,真是对不起。”她面向同学,深深地低下了头。
    “身体已经完全没问题了吗?”
    “嗯。托大家的福,没有觉得特别不舒服的地方了。”
    “头痛症状什么的也没有吗?我听说遇到交通事故之后经常会有那样的反应。”
    “嗯,从目前来看还没什么问题。不过现在还不敢断定。我也听说有很多人在交通事故后留有后遗症。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坐滑雪游大巴了。”
    虽然她率人可能觉得说话时已经够小心了,可是从藻奈美口中说出的所有话都与其小学女生的身份不太相符。桥本多惠子听了之后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笑脸。
    “听说你从新学期起,就能来学校了,大家都高兴坏了。不过你可不要太勉强啊,觉得身体不舒服时可以不来。”
    “好,谢谢了。您这么说太让我感动了。”
    藻奈美再次低头致谢时,旁边的一个男生捧着花迈前一步:“这是我们送给你的。”
    “啊!”直子的脸马上绽放出了光彩。但是接下来的瞬间,她的眼神不是投向了鲜花,而是投向了抱着花的少年:哟,这不是今冈君吗?”
    少年点了点头,有点迷惑的样子。
    “哎呀!”藻奈美发出了惊叹声,“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到你还是二年级……”
    “好大的花束呀!”平介赶忙一边去接鲜花,一边插了句话进去,因为她又说走嘴了,“这花出院之后带回家里摆着吧。哈啥,这花真是太漂亮了,是吧,藻奈美?”
    “啊?啊,是啊。不过还得买个花瓶。”
    对话又持续了一阵,不过藻奈美古怪的语气依旧没有多大改观。
    看来她本人也在努力地用孩子的口吻说话,但越是这样,反倒显得越不自然。
    很多人给我带来了慰问品和鼓励信,那个……我觉得真的有必要好好谢谢他们,甚至我还直在想,要不要给他们买什么东西……真的,感谢之情真的难以言传……”
    小学生会说“难以言传”这样的词吗,平介一边想,一边提心吊胆地听着。
    终于熬到桥本多惠子和孩子们起身了。他们走出病房有小一会儿后,平介也悄悄地跟了出去。他们正在等电梯。
    “藻奈美今天好怪啊。”是邦子的声音。
    “是呀,她今天说话就像我妈妈似的。”另一个女孩也表示同意。
    “那是因为好久没见面,有些紧张的缘故。”桥本多惠子说,“再加上之前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所以有些话说不好了。一定是这样的。”
    “哦,是这样啊。郡她真可怜呀。”
    听邦子这么一说,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同意。
    看来他们总算以他们的方式想通了,平介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于是又回到了病房。他心里还是决定跟藻奈美,不,跟直子说,要按孩子的方式说话。
    平介回到病房前,抓住门把手正要开门,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了藻奈美的啜泣声。他心中揪了一下,静悄悄地开了门。
    藻奈美将脸埋在枕头里,正抽抽搭搭地哭着。她那瘦小的肩膀在微微地抖动。平介走近她,将手放在了她的背上。
    “直子。”他呼喊着妻子的名字。
    “对不起!”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我一见到那群孩子忽然觉得非常伤心。孩子们都不知道藻奈美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那些孩子和藻奈美都很可怜……”
    平介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该说的话来。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7:21 | 显示全部楼层
    8
    平介将行李全部塞进了运动背包,打算拉上拉链。最后放进去的一个苹果露在外面,拉链怎么也拉不上。苹果是来探病的亲戚留下来的。没办法,平介只好将苹果取出来,用衣袖擦了擦,直接吃了起来。他那么一咬,几滴苹果汁溅了出来,崩到了他脸上。
    “别忘东西啊。”他对已经换好衣服的直子说。
    “嗯,应该没问题了。”她边环视着病床周围边答道。
    “还是再确认一下比较好。去年去森林学校参观时,不就把运动服落在那里了吗?”
    “那是藻奈美干的,又不是我!”
    “噢。”平介看着她的脸,拍了一下脑门,“啊,是这样。”
    “你要快点适应才行啊。我现在看到镜子里藻奈美的脸时已经不觉得那么别扭了。”
    “我知道。刚才只是一时没注意而已。”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平介应道。
    门开了,进来的是藻奈美的主冶医师山岸。
    “啊,真是太感谢您了。”平介低下了头。
    “出院的日子是个晴天,真是太好了。”山岸说道。
    “是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听了平介的话,山岸轻轻点了点头。山岸是个有些偏瘦的中年男人,不知是不是带着圆边眼镜的缘故,总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不过,正是在他的主张之下,虽然藻奈美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了,但还是暂缓出院,做了一次又一改的精密检查。对于他的这种慎重和负责任,平介怀有由衷的敬意。
    “医生,这次承蒙您悉心照料。等我们安顿下来之后,我一定会再来道谢的!”直子穿着运动棉服,弯下腰来道谢。
    山岸医生露出一睑苦笑,看着平介。
    “您女儿真是太懂事了,跟她说话简直就像和大人说话一样。”
    “哪里哪里,只不过表面上看起来懂事而已。”
    “才不是哩,看来您这个做父亲的要求可够高的。”
    “哪儿有啊。倒是她都这个年龄了,有时还像个孩子似的,这有点让人受不了。”说完平介哈哈地笑了起来,结果却发现山岸医生听得一脸茫然。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忙摇着头给自己打圆场:“啊,不是,那个……因为她明年就要上中学了,所以希望她能褪一褪孩子气。”
    “杉田先生真是严格啊,尽管您表现得很谦虚。”医生边关着,边将视线转到了直子这边,“以后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努力生活呀。哪怕身体上有一点点的不适都要记得让爸爸带你来医院啊。记住了吗?”
    “嗯,我知道了。谢谢您了。”直子再一次行礼表示感谢,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和照顾她的几个护士也道过别后,平介提着行李,和直子一起向医院的门外走去。一出门,就看见从停车场方向涌来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有几个拿着话筒,还有几个扛着摄像机。
    “杉田先生,恭喜您女儿病愈出院。“一个女记者说道。
    “谢谢。”
    “用一句话来表达一下您现在的心情吧。”
    “暂时算松了一口气。”
    “藻奈美小朋友,向这边看。”一个摄像师说。
    “您什么时候到您的妻子坟前向她汇报呢?”
    “等稍微安顿下来再说。”
    女记者点点头,又将话筒递向了直子。
    “藻奈美,住院生活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直子面无表情地答道。
    “有没有受很多苦?”
    “没受什么苦。我丈夫……爸爸对我照顾得很好。”
    “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好好放松放松。”
    “对不起,对我女儿的提问可不可以到此为止?”平介对女记者说道。
    于是,女记者再次将话筒指向平介,问起了和汽车公司交涉的问题。平介牵着直子的手,一边向停车场走,一边回答记者的问题。最后,他终于在这群人的目送下驾驶着爱车逃离了医院。
    回到家,下了车,刚打开大门,就听见有人喊“啊,藻奈美!”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原来是邻居家的吉本和子提着超市的塑料袋走了过来。
    “啊,你今天出院了,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平介心想:唉,碰到爱啰嗦的大妈了。眼前这个中年妇女是镇上的消息通,她的两个儿子分别读高中和大学。当然,她人并不坏,无非是爱管闲事。
    “啊,好久不见,吉本夫人。”直子立刻搭话道。“听平介说葬礼那天您帮了大忙了,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直子这种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语气让吉本和子一愣,不过她马上又恢复了笑脸。
    “说什么呢,这么见外。倒是你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嗯,托您的福!”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可把我给担心坏了。”
    “谢谢您了。不好意思,我们一会儿得收拾东西,过后再去您家拜访。”
    “啊,好好,去忙吧。注意保重身体。”
    直子迅速进了家门。平介想起了直子以前评价吉本和子的话:一旦和地搭上话,没一个小时是得不到解放的。弄不好她会杀到你家里来聊。
    想到这里,他也忙说了声“再见”,想赶紧溜进家门。
    可是吉本和子却迅速凄到他耳边说:“这才几天没见,藻奈美说话都带大人味儿了。大概是因为失去了母亲,迅速促使她决定早些自立吧?”
    “啊,可能是吧。”平介故作笑容,像是逃跑似的潜入家中。
    进来一看,直子正面对祭坛双手合十。
    祭坛上摆着直子自己的照片。当然,在外人看来,现在是女儿藻奈美在母亲的灵前祷告。
    过了一会儿,直子抬起头来,回头看着平介,她的脸颊上浮现出了寂寞的笑容。
    “感觉怪怪的,祭坛上摆着自己的照片。”
    “是呀。别人来家里时会看到的。”
    “不过,这么做也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平介将装有直子照片的小相框拿在手中,拉开后面的拉板,把里面的照片取了出来。原来照片是两枚重叠在一起的。在直子照片的背后,藏着藻奈美的照片。那是藻奈美去年郊游时拍的,照片中的她冲着镜头做着胜利的手势。
    “你看。”他将照片递给妻子。
    直子眨了几下眼,做出了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
    “觉得好久没有看过真正的藻奈美的脸了。”
    “可是直子也不是假冒的啊。”平介说道。
    平介煮了方便拉面作为中午的便饭,拉面上还放了之前做的豆芽炒叉烧肉。他不会做饭,所以只是这样简单的饭菜,也让直子非常感动。
    “看来偶尔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也不是坏事啊。”直子一边吸着拉面一边说。
    “看你说的。要是我有心情,法国料理都能做出来。”
    “你就吹牛吧!有本事你做呀!”
    “可是我没那个心情。”
    在杉田家里,有藻奈美在的情况下吃饭时是不能看电视的。这是藻奈美更小的时候由直子立下的规矩。吃拉面时,爱看电视的平介也没有伸手摸电视开关的意思。等到直子吃完,他赶紧拾起了扔在地板上的遥控器。这时他才忽然想起,藻奈美已经不在了。
    打开电视,画面里一下于出现了自己曾见过的建筑物。是直子住的那家医院。
    “啊,老公,画面里有你!”直子用手指着电视说道。
    接下来,电视里播放了刚才平介和直子被记者包围的情景。看到一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这么快就在电视上出现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画面中,平介正拉着藻奈美的手快步走向停车场。后面是一群紧迫不舍的记者。
    “请问您打算今后如何处理赔偿问题呢?”一个女记者问。
    “赔偿问题我委托律师来处理。”
    “那您对律师提出了什么希望呢?例如赔偿金额方面?”
    “这不是钱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他们要表现出诚意。藻奈美失去了生命,直子也受了重伤。”平介用很快的语速把话说完之后,把直子送进车内,自己也钻入了驾驶席。
    摄像机连平介驾车远离的情景也拍了下来。接下来出现了女记者的身影。
    “看起来杉田先生因为女儿藻奈美的平安出院算是暂时舒了一口气。但是在谈到汽车公司赔偿问题时,他居然将妻子和女儿的名字说反了。看来他虽然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内心深处其实是受到了沉重打击的。以上是记者从现场为您带来的报道。”
    “啊,原来我说错话了。”现今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平介咂了咂嘴。
    电视画面变成了对一个最近因婚外恋而曝光的男艺人的采访。平介拿着遥控器换起了频道,没有发现其他播放他们身影的节目,他索性关上了电视机。
    “你说——”直子开口了,“我们今后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生活下去呢?”
    “哦  ”平介挽起了胳膊。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平介目前算是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异常状态。从表面上看,直子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让其他人也接受这种状态是不太现实的。她一定会被看成精神病患者不说,弄不好连自己也要享受这种待遇。假使他们能够证明这是附体,到时候也一定会招来一群好奇的媒体和爱凑热闹的人。很明显,他们那时的生活将会一团糟。
    平介心里嘀咕起来。其实他倒有一个想法,只是在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
    直子说话了:“能听听我的想法吗?我想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合适的办法。”
    “哦,当然可以了。”平介将盘着的双腿打开,改为端坐。
    直子注视着丈夫的眼睛:“我想以藻奈美的身份活下去。”
    “啊……”平介半张开嘴,嘴型固定住了,没说出话来。
    “虽然放弃杉田直子的立场与生活方式我有些不甘,但这是最佳选择。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想继续以杉田直子的身份生活下去都将非常困难。不管怎么跟人解释,别人都不会像你那样相信我的。”
    “是啊……””
    “平介你怎么想的呢?”
    “我也认为你说的那样比较好。其实我本来是想向你那么提议的,只不过实在难以启齿……”
    “是因为怕那样的话,直子这个人就会从世上消失吗?”
    “嗯,是的。”
    “但是,”直子低下头,舔了舔嘴唇,之后,再次抬起头来,“对你来说,直子还会继续活着,对吧?”
    “那是当然了。对我来说,直子就是直子。”说完之后,平介心里想,或许不该说直子就是直子,而应该说,藻奈美就是直子。不过他不想破坏这一来之不易的气氛,所以并没有纠正刚才的话。
    直子浑深地吐了一口气,接下来又抬起双臂,像是非常舒服似的伸了个懒腰。
    “说出来之后轻松多了。只是,为了做出这个决定,我花了太多的时间。”
    “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希望能积极乐观地看待这件事。就当是获得了一次新生,只是换了一个身体而已。”
    “不过,那也不是毫不相干的人的身体啊。”
    “是啊。很多人都说藻奈美和我小时候很像呢。”
    “还有很多人夸我们的女儿是个小美人呢。”
    “没错。只是鼻子长得像你,有点向上翻。”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正因为那样,她才更加迷人呢!”
    “噢,是吗?”直子皱了皱眉头,不过她的眼睛明显是在笑着。平介也露出了笑容。他觉得这是事故之后第一次真正的笑。
    直子说了声“我去绐你沏茶”后站起身来,走向厨房。她从碗柜里盒出小茶壶,放好了茶叶。沏茶的一系列动作毫无疑问是直子特有的。
    她将装有茶水的两只茶杯盛在托盘上,又回到了日式房间里。
    “藻奈美已经六年级了,我必须努力学习才行啊。我可不想因为学习成绩下降给女儿丢脸。”
    “藻奈美学习够上进的了,可你还老是批评她。”
    “你说她一个女生,却擅长数学和理科,国语和社会怎么就学不好呢,这可能是随你吧。”
    “数学和理科你行吗?”平介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道。
    “不行啊。但我必须想办法。”直子一脸苦相地将茶碗放到了平介面前,“你说,女儿将来的梦想是什么呢?”
    “梦想……”平介再次盘起腿,抱起了胳膊。
    “我想尽量帮她把梦想实现。有了明确的目标,也便于我确定努力的方向。”
    “没记错的话……”平介啜了他口茶,“没记错的话,她好像说过,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
    “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
    “对。她说做一个像妈妈这一点的家庭主妇很好。”
    “这是什么梦想嘛!照你那么说。我哪里还用得着努力呀。”
    “不过——”平介端着茶杯看着直子,“等你真变成了藻奈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为什么?”问完之后,她先是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接着又将视线投回丈夫这边,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别瞎说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平介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啜了一口茶。
    “啊,对了,我的戒指在哪里?”
    “戒指?”
    “结婚戒指啊。我在车上时应该还带着呢。”
    “啊,应该在祭坛的小抽屉里。”
    直子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塑料封。塑料封里是她从前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是白金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圆环状。平介的无名指上,也戴着一只同样款式的戒指。
    直子将戒指从塑料封里取出来,试着往手指上戴。对她现在的无名指来说,戒指太大了。戴在中指上也同样很大。最后,她将戒指戴到了大拇指上,大小正合适。
    “总不能将戒指戴在大拇指上啊。”直子望着自己的手发出感叹。
    “最大的问题是,小学生戴戒指会让人觉得奇怪吧!”平介说道,“何况是这种质朴的戒指。”
    “可是,我希望这个戒指能够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你能有这种想法,我真的很高兴……”
    “有了。”直子拍手,站了起来,出房间上了楼。
    很快,她又返回了,右手拿着泰迪熊,左手拿着针线盒。
    “你要干什么?”平介问。
    “你看着好了。”
    直子取出裁缝小剪刀,剪断了泰迪熊头顶缝合处的线,扒开了接缝。这只泰迪熊本是直子给藻奈美做的。直子的针线活十分了得。
    她将结婚戒指埋到泰迪熊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将接缝对好,用针线重新缝合起来了。她的动作依旧那么娴熟。
    “完工啦!”她说道。
    “你想拿这个小熊做什么?”
    “以前藻奈美就特别爱惜这只小熊,睡觉时总把它放在被窝里。我也要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这样一来,我还可以意识到自己是你的妻子。”
    听了她的话,平介想不出该如何回答。他忽然想到,意识到这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只泰迪熊中藏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直子说完,将小熊疑紧地抱在了胸前。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7:56 | 显示全部楼层
    9
    直子上学的第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小雨。站在门口,她犹豫着用不用穿长靴。
    “穿运动鞋就行了吧,雨好像下得还不太大。”平介在她身后说道。
    “可是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大的。那样的话,运动鞋会沾满泥,这双运动鞋是上个月才买的,藻奈美还说要忍到六年级开学后再穿,为的是保持这种新的状态。”直子将全新的运动鞋拿在手中说道。
    平介推开门,看了看天。
    “可是,看起来不像是用得着穿长靴的天气啊。”
    “等下大了再穿就晚了。行了,我已经决定了,还是穿长靴好。”说完她从鞋箱中取出了长靴。那是双红色的胶靴,靴口处有条白线。靴子是直子在超市抽奖抽到的。
    “你说的长靴就是这双啊?”
    “对呀。”
    “穿这双去上学不太好吧?”
    “为什么?”
    “因为藻奈美说过,这双靴子太土气,她不想穿。”
    “我知道。可是放着不穿有点可惜了。”
    “但是,”平介关上了门,“这是你直子的想法,对外人来说,直子并不存在,你所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藻奈美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的选择,因此,藻奈美自己挑了双这么士气的靴子去上学,这难道不让人觉得奇怪吗?”
    外表是藻奈美的直子,呆呆地盯住丈夫的脸望了良久。“啊……”她张大了口型,“你说得也是。”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明白。”直子点点头,将已经伸进长靴的脚又缩了回来,“那我穿运动鞋吧。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哼!可是这双鞋这么快就沾上泥可怎么办呢?”直子一边嘟囔着,一边穿上了运动鞋。
    由于一直让大家惦念着,平介决定今天和她一起到学校和大家打个招呼。藻奈美所上的小学,两年换一次班级,所以今年的班主任不用换,还是桥本多惠子。
    “我没事的,你不送也行,一个人没问题。”穿好鞋之后,直子说道。
    “在选种情况下按理说还是去打个招呼好吧。”
    “是吗?”直子歪着头,斜视着丈夫,“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呀?”
    “其他目的?什么意思?”
    “桥本老师既年轻又漂亮,身材还很苗条,挺符合平介的口味吧?”
    “瞎说什么呢!快走了!再磨蹭下去,第一天就要迟到了。”平介推着直子的后背出了门。他心中不禁暗想不愧是老婆,虽然外表和以前不同了,可洞察力还是那么敏锐。他心里还真有那么一丁点想见桥本多惠子的意思。
    打着伞出了门,正巧碰见邻居家的吉本和子出来倒垃圾。
    “哎呀,藻奈美,今天要去上学啦?”
    “早上好!托您的福,我赶上新学期了。”
    “是吗。今天您也陪她去吗?”吉本和子问平介。
    “啊,对。”
    “我都跟他说不用送了,可是这家伙非要去不可。”
    “啊,是吗……”吉本和子虽然嘴角挂着笑,可还是止不住用奇怪的眼神对比着直子和平介。
    走出很远之后,平介说:“称呼我为‘这家伙’会让听的人觉得奇怪的!”
    直子一捂嘴:“啊,我刚才那么称呼你了吗?”
    “当然了。所以隔壁的大妈才会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下次你要注意点才行啊。”
    “对不起。我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方面我也如此呀。一想到今天千万不能露馅,心里就有些紧张。”
    “啊,对了,今天还有集会吧?”
    “嗯,在新宿。还不知道几点能回来呢。不过应该不会太晚。”
    “知道了。为了藻奈美,你要加油啊!”
    “应该说是为了藻奈美和直子。”平介纠正道。
    所说的集会,指的是遇难者家属的集会。之前已经在东京市内举行了几次,定下了今后的方针。集会基本上都安排在休息日。这次由于律师的时间不方便,所以改在了工作日。平介已经和工厂里解释过了,把今天记在年假里。能够送直子去学校,也是因为请了假。
    在去学校的路上,有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在那里等红绿灯的时候,马路对面一个少年在向这边挥手。刚开始他们都没太在意。后来还是平介发现,他似乎在向直子打招呼。少年个子很高,身材很瘦,面容清秀,发型利落。
    “喂,那个男孩,看起来像是认识藻奈美。”平介小声说道。
    “好像是。”直子也小声回答。
    “是谁呢?”
    “不知道。”
    直子迅速将身子转向平介这边,从胸前的衬衫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那是藻奈美五年级出去郊游时照的集体照。平介明白了直子的意图。她是想通过这张照片来记住同班同学的长相和姓名。恰好照片背面有藻奈美亲手写的每个人的位置和姓名,这帮了她的大忙。
    “喂,干什么呢,绿灯亮了,再不过去就让人怀疑了。”
    “唔……走吧。”直子边走着边把照片递给了平介,“这个你拿着。”
    “啊?我拿它干什么?”
    “帮我查查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查到了悄悄告诉我。”
    “哦。”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走过人行道。他脸上透着清爽的笑。平介心想,这个表情应该可以登上教育杂志的封面了。
    “杉田,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来上学了?”少年问直子,声音中颇带几分大人的语气。
    “嗯,托你的福。”直子回答道。接着她抬头看着平介介绍道:“这是我爸爸。”
    “您好!”少年低下头来致意。
    “啊,你好!”平介也赶忙做出回应。
    少年继续往前走,直子和他并排走了起来,平介于是就跟在他们身后。为了不引起少年的注意,他偷偷看着刚才那张照片。照片中郊游的地点是高尾山,可以看见孩子们身后的药王院。季节看起来是初夏。这么算来,照片应该是1O个月前拍的了。
    “我本来想去医院看你的,但是不知道你那边方便不方便,所以就没敢去。后来听川上她们说你还挺精神的,我也就放心了。”
    “啊。是吗。真是谢谢你了……”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是没多少精神。怎么了?”
    “没有啊,我现在很好。”直子说完顺势向后扫了一眼,示意平介快点查出这个男生的名字。
    平介刚好在照片中找到了看起来像这个少年的人。虽然感觉上有些不同,但那或许是发型有所改变造成的吧。翻到背面一看,相应的位置写着“田岛刚”。或许应该读成“RAJIMATUYOSHI”吧。
    “那个,藻奈美,你过来一下。”平介在后面喊道。直子停下脚步,问了声“什么事”后来到平介身旁。平介用伞挡住了少年的视线,之后把照片的背面给她看。
    “应该是这个,”他指着“田岛刚”这个名字小声说道。
    “是读成‘TAJIMATAKESHI’呢,还是‘RAJIMATUYOSHI’?”她在伞下歪起头嘟囔道。
    “是呀,哪一个呢?我也拿不准。”
    “算了,不管它了。啊,我知道了,爸爸。”为了让少年听到,她故意提高了嗓门,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了许多。直子又来到少年身边:“让你久等了。”
    平介在后面想:小学生会说出“让你久等了”这样的话吗?
    “怎么了?”
    “啊,没什么。”直子说完回头看了平介一眼。“我爸爸说他想了解一些田岛君……的情况。”
    “啊?”平介听了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不过,他马上明白了直子的用意。是她自己想了解这个跟藻奈美说话很亲昵的少年。
    “为什么?”少年问平介。
    “啊,这个嘛,我想多了解一些藻奈美好朋友的情况。”平介释放出了善意的笑容。
    “哦……”少年看起来还有几分不解。这也难怪了——平介心里这样想到。
    “家里人是做什么的呀?是一般的工薪族吗?”
    “谁的家?”
    “当然是田岛君的了。”
    “噢,是卖鱼的。”
    “啊,是卖鱼的啊。卖鱼的好啊。”平介不痛不痒地接道。至于卖鱼为什么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你春假期间去哪里了?”直子问。
    “我去了三浦半岛。”少年看起来有些兴奋地说,“亲戚当中有个叔叔家有快艇,他带着我出海去钓鱼了。我们钓到了很多大鱼,有加吉鱼,还有石鲈鱼。鱼桶都装满了!”
    “是吗。”直子边走边点着头。
    平介在身后听了心想,天天在家里看着鱼,还跑去钓鱼?看来平时总跟鱼打交道,对鱼有感情了,对钓鱼也着迷了。
    “特别是石鲈鱼,钓得特别多,还分给了周围的人家。因为很大,所以大家都很惊叹。”
    “啊?……是白送给他们吗?”直子问道。
    “对呀。”
    “哎呀,卖了该多好呀!”
    “我才没那么贪财呢!”少年听了直子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介在他俩身后,听了少年的话,也觉得不卖掉有些可惜。又大又新鲜的石鲈鱼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田岛君的学习怎么样啊?有没有特别拿手的科目?”平介在后面问道。
    “这个嘛,怎么说呢……”少年歪着头想了想,“应该是数学吧。”
    “噢,好厉害啊,数学成绩好。”
    “不过,其他科目也都还可以。国语呀,理科呀,社会什么的,都不错。”
    哪有自己夸自己的呀!平介听了觉得有些别扭。
    “这么说田岛君还是个全才哪!”
    “差不多吧。”少年不动声色地答道,“啊,不过体育不太好。”
    “啊,是吗。”看起来可不像——平介看着少年的大脚心里想。
    离学校越来越近,朝同方向走的孩子逐渐多了起来。孩子们边走边嬉戏打闹。这真是孩子的世界。
    “藻奈美!”身后传来了叫喊声。寻声望去,川上邦子挥着手跑过来了。她身上的小方格裙一上一下地眺动着。
    邦子呼哧带喘地来到了直子旁边。
    “啊,你们俩这么快就走在一起了呀!真是的!”她变替地看着少年和直子说道。这时她才发现了跟在身后的平介,忙点头问候:“叔叔早上好!”
    等平介也回答“早上好”时,邦子已经又把脸朝向直子了。接下来她快言快语地说起了昨晚电视里的内容。直子只是在一旁静静她听着。
    平介这时在头脑中反复咀嚼着邦子一开始说的那句话:“你们俩这么快就走在一起了呀!”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从她的语气来看,好像是在调侃他俩。照这么说,难道他们巳经在公开交往了?真是胡闹,小学生怎么可以呢?
    前方已经可以看见学校了。三座已经褪了色的水泥建筑映入眼帘。平介并不知道藻奈美他们班的教室在哪里。他琢磨着,直子应该知道。他想起直子曾经来学校参加过几次课堂体验。
    一个胖胖的男孩走了过来。外面明明还有几分寒意,可是他的鬓角却沁出了几滴汗珠。平介心想这个男孩在夏天可要受罪了。
    “嗨!”胖男孩向直子他们打招呼,“大家还好吗?”
    “哇,你又胖了!”直子旁边的少年说道。
    “啊?不会吧?和以前一样吧?”胖男硅撅起嘴说道。接着他瞥了平介一眼,像是胆怯了似的缩了一下脖子。
    平介在穿过正门的地方和直子他们道了别。直子回头看了平介一眼,用一只眼向他眨了一下,意思是告诉他:我没问题,能成功应付一切的。
    就剩下平介一个人了,他想在校园里四处看看。自己连教师的办公室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胖男孩又回来了。他向上看着平介:请问……”
    “怎么了?”平介问道。
    “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啊?”平介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胖男孩,“有什么地方不对……为什么这么问?”
    “可是——”胖男孩回头看了看说道:“最听说杉田的爸爸打听了许多关于我的情况。”
    “啊?”平介张大了嘴。接下来他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指着胖男孩的胸口问道:“你是田岛君吗?”
    胖男孩点了点头。
    “啊……是嘛,原来你是田岛君啊。家里是卖鱼的?”
    “对啊。”
    “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啊,其实我并不是只想了解你一个人的情况,而是想多了解一些直子……藻奈美班里同学的情况。”
    “那,已经可以了吗?”
    “嗯,可以了。不过请等一下,刚才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啊?就是和藻奈美一起走的那个。”
    “您是说远藤吗?”
    “啊,原来他叫远藤啊。谢谢,谢谢了。好了,你要好好学习呀。”
    听了平介的话,田岛带着迷惑的表情迈开短腿小跑着走开了。望着他的背影,平介心里想,难怪远藤说他体育不行。
    平介再次拿出那张照片,将名字和人进行了对比。这么一看,当时他所找到的那个少年果然和这个胖男孩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胖瘦程度不太一样。看起来田岛在过去的10个月中体重足足增加了一倍。
    平介将照片翻到背面,从成排的名字中找到了“远藤直人”进个名字,仔细确认了名字的位置之后,他又将照片翻到正面。
    原来远藤在照片中站在班主任桥本多惠子的旁边。照片中的他脸还很稚气,身材也不高,和桥本多惠子就像是母于一般。和田岛相比起来,他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0个月中,他收获了身高和成熟度。
    平介抬头仰视着直子所进入的校舍。
    直子啊,那可是个你不熟悉的世界呀,你可要处处留心哪——平介在内心向妻子发出了声援。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10
    中午一过,雨开始变大了,并且有点凉意。平介在夹克外面套了件雨披后出了门。今天早上和直子走过的路上出现了多处积水。于是他开始想像直子因没有穿长靴而懊恼的样子,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笑了。
    平介从新宿车站西口出来往前走了10分钟左右来到了一家宾馆。遇难者家属的集会会场就设在这家宾馆的会议室内。会议室入口处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前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平介在桌子前签了到之后走进了会场。
    会场内摆着几排桌子和椅子,座位上坐了差不多有100人,几乎填满了半个会场。这次交通事故共造成29人死亡,还有1O多个受了重伤的躺在在医院里。因此,准备如此规模的会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会议绝不会像其他会议那样,因为下雨或者是工作日等原因而出席率低下。
    因为发生事故的汽车是滑雪游大巴,所以死者大部分部是年轻人,并且有一多半是学生。从出席集会的面孔来看,大部分都应该属于死者父母那一年龄层的。相比起来,平介在里面算是相当年轻的一个。他原以为女性可能会比较多,不过实际的情况是男性占了一半以上。想必以前几乎从未参加过镇上集会的人今天也来了许多吧。
    平介的斜前方坐着像是夫妇的两个人。男的大概有50多岁,女的比男的稍微年轻些。男的头发理得很整齐,不过大部分都已经花白了。男的在小声和女的说着什么,女的则像是在回应他一样轻轻地点着头,手里还攥着一条白手绢,不时用来擦擦眼角。
    不知他们失去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但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想必也都正处在人生最美丽的青春期,他们也一定对其寄托了不小的希望。平介试着通过自己失去藻奈美的悲伤来联想这对夫妇的悲伤,但还是没有什么概念。于是他想到,想必每个人部有别人无法理解的悲伤。
    “你是杉田先生吧?”旁边有个声音问道。平介扭头一看,是50岁左右的男性,他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
    “啊,我是。”平介答道。
    男子听了舒了口气:“我果然没认错人。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是嘛。”平介点了一下头。他已经习惯了别人提起他上电视的事情,“那些电视台的人哪,什么内容都往外播。”
    “就是。你女儿现在好些了吗?”
    “嗯,托您的福,已经好多了。”
    “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虽然只有女儿一人获救,这也是件幸事啊。”男子说完点了几次头。
    “不好意思,请问您怎么称呼?”
    “啊,”男子从西服的里兜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
    男子是开印刷公司的,上面写有“有限公司”字样。他的名字叫藤崎和郎,他的公司位于江东区。
    出于礼貌,平介也向对方递了名片。
    “杉田先生在这次事故中失去的是妻子,对吧?”男子一边收起名片一边问道。
    “是的。”平介回答。
    男子听了点了点头:“唉!我妻子在三年前病故了,这次事故又让我失去了女儿,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来。”
    平介一面想着“那是自然了”,一面也点着头:“这么说来,事故发生前您和现在的我状况—样,家里也只有父女二人……”
    没想到藤崎听了之后露出淡淡的苦笑,摇了摇头:“不,是父女三人。”
    “啊,可是……”
    “我有两个女儿,”藤崎伸出了两个手指头:“是双胞胎。两个穿着同样的滑雪服一起死掉了,连死相都一样。”
    说到“连死相都一样”时,藤崎的声音哽咽了。平介听了之后感到胸中生成了铅块般沉重而冰冷的物质,沉积在了胃袋的底部。
    “哪怕有一个能生还,我现在都会觉得另一个也在。可偏偏是两个一起,上天真的是太残酷了!”藤崎的脸已经发生了可怕的扭曲。
    平介心里也想:他的话一点儿都没错。如果发生在直子和藻奈美身上的事情同样也发生在了那对双胞胎姐妹身上的话,想必所有人,包括其本人在内,都不会发现,而直认为只有个人获救而已。
    待回过神来时,平介发现会议室的很多人都在抽泣。看来事故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遇难者家属联合会有四位干事,都是在第一次集会上选出来的。一个看似一流企业精英级部长,一个像是商店主人,一个看起来已经退休了,还有一个是家庭主妇。虽然外观参差不齐,但四个人的表情中却都透着共同的威迫力。把交涉的重担交给这四个人应该可以信得过。第一眼见到达四个人时平介就这么想。
    首先是精英级部长——当然,实际上他是不是部长平介也不知道——一个名叫林田的男干事就目前的情况进行了详细汇报:一方面,巴士公司已经承认了司机的过失,表示愿在赔偿等事宜上拿出最大的诚意;另一方面,由于存在着疲劳驾驶的嫌疑,因此有必要追究公司在这方面的社会责任。在这方面,平介在新闻中也曾了解到因怀疑大黑交通违反了道路交通法,长野县警方已经开始介入公司内部进行调查。
    接下来一名叫做向井的律师来到台上。他体格很结实,理着平头,看上去就像位柔道手。他用宏亮的声音发了言,大概意思是:赔偿金额将基本不分年龄大小和男女差别一律相同,如果对通过遇难者家属联合会所争取到的赔偿金额不满意,还可以以个人的身份继续同巴士公司交涉。
    下面有人问到具体向巴士公司索赔多少这问题,向井律师不加犹豫地回答:“底限是8000万日元。”那上限也就是8000万目元了吧——对于他的口吻,平介做出如此解释。
    8000万日元是多还是少,平介也不清楚。他只知道钱再多也不会冲淡自己心中的悲伤。
    但是遗属当中有比平介更现实地考虑问题的人。有人问能不能索赔1亿日元。旁边的藤崎听了这个问题也点了点头。看来按自己的标准考虑过赔偿金额的人可能远比他原来预想的多。
    “当然了,我们会尽力争取更大金额的。但不管怎样,因为这是一个双方交涉的问题,互相做出一定妥协也是必要的。相信大家也不希望交涉拖得太久吧。”
    听了律师的话很多人都点头表示赞同,平介也在其中。“不希望交涉拖得太久”,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谁都希望这样的事能早点结束。
    但是—平介心中又注释道——这件事不能就此忘掉,同样也不希望被世人忘掉。这样惨痛的教训是不应该被忘掉的。
    林田干事再次来到台上,说了今后的方针等。另外他还提醒在座的人千万不要将今天说的内容泄露出去,尤其是要对媒体保持高度警惕。
    “因为在赔偿金额这样的问题上,媒体那些人就喜欢添油加醋胡乱报道。”林田皱着眉头说道。平介推想大概他以前也受过媒体没深没浅的报道的伤害吧。
    “另外,还有一件事,想和大家商量。”林田的语气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面部表情也有些发僵,“是这样的,今天,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希望同大家见上面。”接下来,像是下定决心把难以启齿的话一口气说完似的,他继续说,“她就是梶川女士。”
    会场上先是一阵沉默,紧接着空气炸开了。
    “请问,你说的梶川女士是……”前面有个声音问,是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啊,”林田点了一下头,“就是梶川司机的妻子。她现在就在宾馆里,一直在会场外等着我们的会议结束。她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向大家表达她的歉意。”
    刚才被搅乱的空气这回凝固住了,估计每个人体内的血液都开始急速逆流了,因为平介就有这样的感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热,相比之下手脚则像是发麻了一样冷冰冰的。
    突然“咣当”一声,坐在平介前面的男子站了起采。是之前被平介看成夫妇二人中的丈夫那一方。他用低沉的声音对妻子说:“我们回去!”短短的一句话中蕴藏着难以形容的淡漠。
    他妻子也像是与丈夫有同感似的,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二八缓缓地向后门走去。林田没有说什么。谁都没有上前去拦他们。
    接下来很多人选择了同样的方式退场。向外走的每个人都像戴上了能乐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林田环视着留下来的人,问了一句:“那么,下面可以让梶川女士进来了吧?”
    没有一个人回答。林田的脸上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表情。平介在心里对他十分同情。想必林田本人也并不欢迎事故司机的妻子吧。
    “那,山本女士。”林田轻轻叫了一声四人当中唯一的女干事山本由子。她点点头,出了前门。
    在两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门再次打开,山本由子将脸伸了进来。“我把她带过来了。”
    “那就让她进来吧。”林田说道。
    跟在山本由于身后,走进来一个瘦小的女子。她被晒得很黑,以至于让人觉得把她带到荧光灯下都有些可怜。她的脸色很差,身上的对襟毛衣肩部已经湿透了。应该是没打伞在雨中走了很久吧。
    “我是梶川的妻子。”她低着头说道,声音和身体同样细弱。“这次因为我丈夫的过失,让大家失去了重要的家人,对此我真心地向大家表示谢罪。”说完她深深地低下头来。从平介的位置也能看到她那单薄的肩膀正在颤抖。
    平介觉得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并且全都向她那瘦小的身体压了过去,似乎马上就要将她压垮。不过之后她却慢慢地抬起了头。因为我丈夫已经死了,所以今后我想替他做出最大程度的补偿。因为无论如何都想申明这一点,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说着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用手帕捂住了眼睛。
    “林田先生,”这时,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该男子穿着西服,“为什么要把她叫到这里来?”
    “这个是因为……”
    林田正要做出解释,梶川的妻子说话了:“是我要求来的,我强行请求……”
    “你把嘴闭上!”西服男子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在问林田先生!”
    他的语调冰冷得能让人打寒颤。梶川的妻子沉默了。
    “这件事嘛,主要有两个原因,”林田说话了,“一是因为考虑了梶川女士强烈的谢罪愿望,另外一个,刚才我也有所提及,要想搞清楚疲劳驾驶问题,梶川女士的证言也很重要,所以想早点儿让大家见个面。”
    林田的解释很在理,西服男子似乎也理解了。不过在坐下时他还是自言自语地嘟嚷了一句“有必要让我们也见她吗”。
    “我们不需要你来道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个女性的声音。平介伸长了脖子,发现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半老的女性正冲着梶川的妻子,“开车的人不是你。难道你自己不是那么想的吗,你不过是迫于舆论的压力,怕什么都不做会招人非议才来这里道歉的。这种形式上的道歉有多少都没用。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不,我没有那么想……”梶川的妻子想反驳。
    “够了,够了,请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你往那里那么一站,感觉就像我们在欺负你似的。”说完这句话,那位半老女性“咳”地长长叹了口气。由于很静,她的叹气声整个会场都能听清。
    或许她的话也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平介听到周围有人在小声喃咕,大概是在说“就是就是”吧。事实上,平介就是其中的一个。虽然他心中想到梶川的妻子失去了丈夫也一定很难过,但还是无往站到她这一边。
    “那么,梶川女士,今天就到这里吧。”林田对低垂着头的梶川妻子说道。他的语气轻松得和这个场面极不协调。
    梶川的妻子轻轻点了下头,林田见状向山本由子便了个眼色。山本由子赶紧领着她向前门走去。
    就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坐在平介旁边的藤崎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丈夫的行为就是杀人!”他的声音在会场内回荡着。
    整个房间成了一个瞬间静止的镜头。再接下来面面继续转动,山本由子抱佳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梶川妻子的肩,带她出了门。在座的遗属当中有人抬眼看着藤崎,也有人故意不看他。
    平介也不知道每个人都在想些什么。但明显的一点是,藤崎的话不会给任何人带来解脱。他说了本该避讳的话。如同贼风吹过般的微寒吞噬着会场的空气。坐在最前排的刚刚发过言的那位半老女性将明显的不快写在了脸上。
    不过当然了,谁都无法责怪藤崎什么。所有人能做的只是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而已。
    “那么,”林田环视着会场说,“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2 16: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11
    从宾馆里出来时,雨下得更大了。平介撑起伞,独自向新宿车站走去。
    “给直子买块蛋糕带回去吧。”想到这里,他在新宿站附近转了起来。说来也奇怪,以前直子处于他妻子状态时,他很少能想起给她带礼物。
    没有发现合适的店。平介决定到小田急百货去看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车站的厅柱后蹲着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梶川司机的妻子。开始他觉得她可能是心情不好吧,但好像还不是那么回事。她居然正在抽着烟,还时不时将手伸向旁边的垃圾筒,弹掉烟灰。虽然她很注意同腿的姿势,但一个女子蹲在公共场所看上去总不那么雅观。可能真是太疲劳了吧。虽然看年龄她也就40岁左右,但是团起来的后背却让人觉得这是个老太婆。
    平介本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但是晚了,她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平介。她睁大了眼睛,眼睛里没有神。她还张开了口,微微地,像是发出“啊”的一声的样子。
    没办法,平介只好向她点了一下头。估计她是在电视里记住了平介的长相。
    她赶紧站起身,同样点头向平介回了个礼,随后便要转身快步离开。
    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她的身体像跳舞似的摇摆起来。接着像是试图抓住空气似的,她伸出手来,再接着她一下子堆坐在了水泥地面上,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声音尽量压得很小。
    平介赶忙走上前去。很多路过的人也部停下来盯着看,但想伸手帮她的除了平介没有别人。
    “有事吗?”平介一边伸出右手一边问。
    “啊……没事,没关系。”
    “是眼花了吧?”
    “嗯,站起来时动作过猛了。”
    平介心想一定是蹲的时间太长而站起来又那么急的原因吧,何况看起来她本来就没多少力气。
    “抓住我的手。”他再次伸出了右手。
    她说了声“谢谢”,抓住了平介的右手。可是刚站起来一半,她就露出痛苦的表情,又一次坐在了地上。平介仔细一看,原来她的右脚踝擦伤了。
    “啊,扭到脚了吧?”
    “不,没事的,真的没事。”说完她想试着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看来她的脚踝一定很痛。平介再次给她搭了一把手,这回她总算站起来了,但走步看起来还是有些吃力。
    “你住在哪里?”平介问。
    “啊,您不用担心,我自己能回去。”她说道,脸上依旧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没有谁能过来接你一下吗?”
    “没有。不过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看来梶川司机的妻子是铁定决心无论怎样都不给平介添麻烦。平介也能理解她,其实他自己也想赶快逃离这个场面,但他还是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不管。
    “你的家在哪里?快点儿告诉我吧,否则我也很为难。”平介改用略带强迫的口吻说道。她听了之后好像有些吃惊。
    “在……调布。”
    “调布?那正好和我家在同一个方向。一起打车回去吧。”
    “啊,不用,我能走回去。”
    “别硬撑了。那么多人都盯着我们看呢,快照我说的做吧。”
    她随身携带的东西有一个黑色的手提包,一个在商场买东西时送的纸袋,还有一把折叠伞。平介将三样东西合提在右手,左手借给她支撑住身体。就这样,总算可以挪动身体了。
    在出租车里两个人基本上没有说话。即便是说,她也只是重复地说着一句“不好意思”,而平介则重复地回答着一句“没关系”。
    出租车在一栋两层的公寓前停了下来。眼前的建筑就像是把楼板拼接一下组合起来的,十分简陋。
    平介刚要付打车钱,梶川的妻子却执意争着由她来付。最终两人采取了AA制。
    她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劝平介直接坐这辆车回家,但平介还是下了车,因为听说她家住在二楼。
    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终于来到二楼。这回她大概觉得不能就这样让平介回去,对平介说:“进来喝杯水吧。”
    “啊,不了,你不用费心,我把你的东西放下就走。”
    “那怎么行呢!您特意为了我到这儿来,怎么也得让我请您喝杯茶吧。”
    这句话让平介听了觉得有些别扭:让你请我喝杯茶?
    她家门旁挂着名牌。竖写的“梶川幸广”,旁边并列着“征子”和“逸美”两个名字。征子应该就是她了,逸美应该是她的女儿吧。开了门之后,梶川征子冲着里面喊道“逸美!逸美……”很快,屋里面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梳着短发的中学生大小的女孩走了出来。她的上身穿着运动服,下身穿着牛仔裤。看到平介,她显得有些吃惊。
    征子向女儿说明了事情经过,听完之后梶川逸美一副索然的表情说了句“真丢人”。
    “总之你赶紧去给杉田先生沏杯菜来。另外再拿个坐垫来。”梶川征子命令着自己的女儿。平介在一旁感到心里有些不舒服。
    “算了,我这就回去了。”
    樨川征子转过身来向他深鞠一躬:“至少请喝杯茶再走吧,求求您了。”
    被面容憔悴的她这么一说,平介也觉得再争执下去太没有男人的风度。于是他说:“那好,我就只坐一告儿。”说完之后他脱鞋进了屋。
    梶川家的布局看起来是两室一厨。进门后往前走两步就是个比较宽敞的兼充饭厅的厨房,再往里走是相对着的两个房间。看起来一个是西式的,一个是日式的。估计日式房闻里还设了祭坛,因为他闻到了线香的味道。
    突然,梶川征子在地板上蹲了下来。平介想她大概是又头晕了吧。但是并非如此。她冲着他跪了下来。
    “杉田先生  这次的事件真是对不起!让您失去了妻子,我不知该如何向您道歉。”说完她将额头贴向了地面。
    “梶川女士,请不要这样。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做。请你停下来,求求你了。”平介握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拉起来。他一边拉一边想,她大概就是为了向我下跪才非要把我让进屋来的吧。
    可能是扭伤的邪只脚很痛的缘故,她皱起眉头喊了声“痛”。
    “啊,你不要紧吧?”平介慢慢将她扶起来,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梶川征子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知道不管怎么道歉都是不够的……”
    “行了,我真的不希望再看见你这样。”平介说道。
    令人发窘的沉默在室内扩散开来。厨房里水壶在发出“哧哧”的响声。逸美关掉煤气,开始用小茶壶沏茶。
    盛有茶水的茶杯摆到了平介面前。茶杯看起来像是买其他东西时获得的赠品。
    “谢谢你。那个,你是中学生?”
    “初中二年级。”
    “是吗,那你比我女儿高两届。”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多想,但是梶川征子却没有简单地听过而止。
    “让您的女儿也遭受了这么大的痛苦,真的……很想当面向她道歉。”她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其实平介很想告诉她: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她的肉体;而我的妻子则失去了自己的身体。这一切,都是你丈夫一手造成的!
    “爸爸他——”逸美站在那里冷不防开口了,“赛在是太累了了!”
    “是吗?”
    听平介这么一问,逸美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从去年年末开始就一直没有休息过,即便正月也是如此,偶尔回到家也只是一直在睡觉,看上去总疲惫不堪的。他跟我说,他上滑雪大巴工作时,连打盹的空闲都没有,难受得不行。”
    “好像确实存在超负荷劳动的问题,是吧?”平介问梶川征子。
    征子点了点头。
    “我觉得这个问题一月份和二月份特别严重。本来滑雪场的宾馆里是有司机临时休息室的,可是到了游客比较多的时候,休息室也被改成客房了,所以他们有时就在食堂之类的地方迷糊一会儿。虽然大巴是两个人交替开的,但是听他说在车上根本睡不踏实。在路边餐厅停车时又得忙着检查车况,一点儿都休息不着。”
    “看来他们还真是够累的。”平介跟着应和道。但他说这话完全不是为了表示同情。在他听来,这无非是为其所引发的事故进行的辩解。于是他带着几分讽刺的语气说道:“掌握好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也是他们应该做的工作吗?”
    听了这话,梶川征子像是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似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她眨了眨眼,低下了头。
    “因为我们家很穷。”逸美说道,“爸爸是为了能多赚一点钱才那么玩命工作的。”
    “如果很穷的话,我想你们也不会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吧?”
    “我们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都是爸爸拼命工作的结果!”说完这句话之后,梶川逸美一下子转身走开了,头也不回地进了西式房间。
    “对不起,这孩子不懂事,顶撞您了。”梶川征子低头向平介赔不是。
    “没事。”平介说完喝了一小口茶,是那种淡淡的糙米茶。
    “我该走了。”平介站起身。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机放在墙边的一个很小的组合柜上。
    征子伸出手去正要拿起听筒,这时西式房间的门开了,里面传来逸美尖锐的声音:“是骚扰电话!”
    征子稍微拢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拿起了听简。
    “你好!”
    但她听了两句就皱起了眉头,将听筒从耳边拿开了。停顿了几秒之后,她静静地放下了电话。
    “真是骚扰电话啊?”平介问道。
    她微微点了点头:“最近已经少很多了。不过还是会时不时地打来。”
    想必今天也已经打来过好几次了吧。逸美一定也接听过了。
    平介忽然觉得心情很不好。为了赶快排解这种不快,他果断地站起身来。
    “那,我这就告辞了。”
    “啊,今天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就在平介穿鞋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响了起来。征子望了望平介,脸上露出几分可怜的神色。像刚才一样,她将手伸向了电话。
    平介从上方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征子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他冲她一点头,抓起了听筒。
    “你这个杀人凶手!”
    声音像是从深深的井底传来的一般,低得让人无法立即辨清对方是男是女。
    “你还想这样活多久?赶紧去死吧。唯有死才能救赎你犯下的罪恶。听好了,今天半夜两点之前,你必须上吊自杀,否则……”
    “够了!”平介怒吼了一声。也许是没有料到会有男人出来接电话,对方立刻切断了电话,话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声音。
    平介挂上了电话。
    “有没有报过警?”
    “没有。听说警察对骚扰电话这样的事情是不怎么管的。”
    平介沉默了。她说的或许是真的。另一方面,打骚扰电话的人目的很明确,从这一点来说,她也不愿意报警。
    这时,平介看见电话旁边放着一张小卡片模样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家公司的员工证。员工证上贴着征子的照片,还盖着一个“准”字,大概代表她不是正式员工,而是季节工等准员工的意思吧。
    “田端制作所……是一家金属加工公司吧?”
    “对。您连这都知道啊。”
    “因为这是我们公司的一家下属公司,我曾经被派去过几次。”
    “是吗,这么说您是在BIGOOD工作了?”
    “是的。”平介点点头。平介的公司名叫BIGOOD株式会社。因为公司的创始人名叫大木,翻译成英语就是BIG WOOD,简化之后就成了BIG00D.“那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那里工作的?”
    “从去年夏天开始的。”梶川征子答道。
    “是吗?”这让平介颇感意外。他原以为征子是在家中失去了顶粱柱之后不得已才开始工作的呢。
    “虽然我这么说杉田先生可能不大相信,但我们家确实没有多少钱。”大概是觉察到了平介的心理活动,她又继续补充道,“虽然我丈夫连休息都顾颐不上,可是不知为什么根本就剩不下钱。”
    “钱一花当然会没了。”
    “我们并没有大手大脚地花钱啊。”
    “我想你丈夫他那么超负荷地工作,补贴一定不会太少吧?”
    “他的工资真的没多少,每个月都要为不出现赤字而奔命。”
    “他们的工资结构是什么样的呢?”平介歪起了脖子。
    “我也不清楚。我丈夫他从来都没让我看过他的工资明细。生活费都是他先从银行取好之后再交给我的。只靠他给的那些生活费过得实在太苦了,正是为了能稍稍补贴一下家计,我才决定出去工作的。”
    “说不定你丈夫是个节俭的人,实际上他在银行里存了很多钱呢。”
    听了平介的话,她一个劲儿地摇头。
    “家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存款,所以我马上又得去工作了。”
    平介心想这可真是件怪事。大巴司机的工资如果真的那么低,还会有人愿意去干吗?可是梶川征子又不像在撒谎。
    “我想巴士公司的工作条件和待遇情况很快就会大白于众的。”平介带着几分旁观者的语气说道。说完他开始穿鞋。倒不是不同情她,只是他觉得自己不可以产生同这个女子的连带意识,否则他觉得自己就是背叛了刚才在一起的那些遇难者家属联合会的同伴。
    “我走了。你多保重。”说罢平介出了她家。梶川征子好像又说了句什么,但是他根本没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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